湘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彻底瘫坐在了地上,张着嘴止不住地嚎啕大哭,不利索地喊着自己家的公主,犹如嚎丧一般。
鲜血还在淌着,湿了她胸前的一片衣襟,在浅色的衣裙上显得格外惨烈。
眼前的这位可是个公主,还是跋魔君唯一的子嗣。要是今日在这里有个什么好歹,便不是回去不好同都城统帅交代的问题了。就算是为了平息跋魔君的怒火,都城统帅都得搭上他们这几条小命去给魔君赔罪。
这群兵痞子都是混子兵,惜命得很,见此情景皆都不敢再继续纠缠下去。
为首的那个咬了咬牙,横眉竖眼地瞪着公主身后的那个人,万分不甘地下令道:“撤!”
这一群混子兵来得凶神恶煞,撤得也气势汹汹。
原本只是远观的人群蠢蠢欲动了起来,想要凑上去将热闹看个透彻。他们战战兢兢地往前挪着,还指指点点且交头接耳。
这可是魔都城上下四百年来第二个从这群刽子手底下捡回一条贱命的人,且还让魔族公主不惜以性命相救。就算是傻子也知道二人关系定然不一般。
围观众人无不对这个男人充满了好奇。
湘奴爬着往她那处去,哭成了个磕巴,“公……公公公公主!”
映岚今日不过是来东城逛胭脂铺的,还没来得及同老板娘讨价还价,就撞见了都城大军当街杀人这桩事。她本就被这打打杀杀的场面吓得不轻,在认出被追杀之人时又被吓破了胆。眼下再被这么一围观,她顿觉胸闷气短,外加头晕腿软。
手中的簪子掉在了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踉跄了一步。
说是迟那时快,幽邢扔了短刀便将她揽进了怀中。
“终于……”映岚脸上挂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后怕,“你没事了……”
“你这丫头,怎的这么胆大不惜命!”幽邢一只手摁住了她脖颈上的伤口,“你……”
一连串责备的话涌到了嘴边,可映岚温热的鲜血还在他手心底下淌着,他连一个字都不忍心说出来。
“你眼睛红了呢……”幽邢的样子映在她的眼底有些模糊,“你急了……”
他急红了的双眸亦落在了莺啼的眼中。那一刻,她意识到了一件事情。纵然幽邢连着在魂萦梦绕处守了自己数夜,然而在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了映岚,好似她莺啼这个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望着这一幕,莺啼觉得委屈。她不是做不到映岚那样,她只是知道即便自己那么做了,也没用。因为除了筱魔君外,没有人真正在乎她的死活。
莺啼从未对自己的身份有何抱怨。然而此时,她羡慕映岚,羡慕极了。映岚可以用公主的身份救幽邢的性命,而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丘军的副将全然不顾四周投来的目光,抱着人跪在了地上,好似抱着他的全部,惊慌失措。
蛊雕在头顶盘旋着,羽翼遮住了烈日的光芒。
“以后不准这样!”他低吼道,“我不准!我不许!听到没有!”
“我救了你,你不谢我,怎么反而还生气了。”映岚觉得自己眼皮子沉,便索性闭上了,“哥哥……”
幽邢见她此时的状态不对劲,也不顾得其他,赶紧将她打横抱了起来,手掌上的鲜血蹭得她衣裙一片狼藉。
湘奴还跌坐在地上,依旧哭得六神无主。
“别说话,我送你回去!”
映岚扯了一个笑给他,“我没事的。”她转而对自己的婢女道,“湘奴,你别哭了,吵……”
湘奴十分努力地止住了嚎丧般的哭泣,忍得身形都不由地颤抖,她结结巴巴道:“公……公主……湘奴,不哭!”
“湘奴,我有事交代你。”
她点了点头。
“待会儿回府的时候,先不要惊动任何人。待……”她顿了顿,顺了口气,“待他跑得远些……远些你再……”
额上的汗躺了下来,滑落到眼睛里,激起一片酸涩,继而有温热润湿了眼眶。幽邢感觉到了她娇小的身躯渐渐无力地陷在了自己的臂弯中。
“不要再说了,映岚!”
“湘奴,不要跟我爹提他,半个字都不许提起。”
湘奴一边忍着哭,一边不住地点头。
“他是我要护着的人,不要让他……”她渐渐耷拉下了脑袋,“危险……不要……”
幽邢不能再等下去了,他抱着人撒开腿跑了起来,越跑越快,好似他一身的伤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边跑边喊她,“映岚,我要你看着我,不准把眼睛闭起来!”
映岚没有照做,只是靠在他的肩头轻声呢喃着,“哥哥,我……真的不是坏人……”
这他怎能不知道!即便最初他怀疑过,提防过。但在经历了这些之后,他早就信她了。他信她的善良,更信她的诚意。
白日里的东城人烟稀少,西城也热闹不到哪里去。这个时辰,王城里的朝会还没散,巷子里还算是清冷。
风斜斜地吹着,柳絮纷飞。
紫袍青年跑得似一阵风,横扫过东城,往西城的跋王府狂奔。他想带她去找九丸,但营地太远了,映岚耽搁不起!
湘奴哭得一颤一颤的,她跟不上他的步速,却也知道自己该往跋王府跑。
鲜血撒了一路,给她指引了方向。
映岚已是昏昏沉沉,她隐约辨出了这是西城的景致,以及不远处的筱王府。
“你走……”松松散散拽着幽邢衣襟的手无力地推了一把,“把我放在跋王府门口,你就走……”
幽邢跑得如疾风暴雨般。风刮在他的脸上,映岚的话割在了他的心头。
“等人出来接应了,我就走。”
“那就跑不掉了……”她倏尔提起了一口气,“不用担心,没事的。等过几天我好了,你再来看我。”她勉强地笑了笑,“要来看我呀,哥哥!悄悄地……”
他觉得自己的胸口闷得紧,还疼得厉害。
跋王府就在眼前,幽邢抱着她的手却在此时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你再坚持一会儿,就要到了。”
“你赶紧走……”映岚泄了气,无力地道,“千万……别让我爹抓到。我还想见你,同你说些话……”
幽邢把他轻放在了府门口,扶着她的脸颊轻声叮咛着,“安心养着,什么都不要想。我会回来看你的,我保证!”
她点了点头,颤颤巍巍地抬起了血迹斑斑的手,勾着小指,眼皮子却再也抬不起来了,“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勾住了映岚的小指,郑重地在她的拇指上盖了个戳。
相交的两只手上皆染着已经干涸了的血迹,暗得发黑。
在昏睡过去的那一刹那,她笑了。
幽邢拍响了府门,继而低头又看了她一眼,万般艰难地闪身躲了起来。他不能辜负了映岚的舍命相救,他知道自己需得活下去,活着回去见她。
府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开,随后跋王府便炸了锅。湘奴跑过了半个魔都城回到跋王府时,医师都已经赶来了。
幽邢没有走远,躲在隐蔽的角落里等待着,心里七上八下,万分煎熬。
蛊雕还在头顶盘旋,从东城一直跟到了西城。他知道蛊雕是带着信来的,也猜到这多半跟那位迟迟不露脸的南沙军主帅有关。可幽邢不在乎,他已经不在乎蛊雕揣着的那些没用的信息了。
他是一个梁上君子,是魔族最低阶的小魔。从来都只有他去给别人豁命的份,却从未有一个人肯为他豁命。
南沙军的副将一时百感交集。他知道今日之后,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子民会在背后议论他,也有的是人会想要他的命。但在此刻,他也并不在乎日后会怎样了。他只想要确认映岚安好,这比什么都重要!
蛊雕伴着落日西去,消失在了昏暗的夜空中。
这一夜,筱魔君依旧去了魂萦梦绕处。一路上,他听到了一些传言,便思忖着是否明日去跋王府探望一下映岚。
即便白日里经历了一场腥风血雨,但入夜后的采花巷依旧人头攒动,热闹非凡,早已不见了白日里的惊心动魄。魂萦梦绕处的宾客纷至沓来,娇嗔笑声不绝于耳,一切如故。
筱魔君面色平静地去了里间找莺啼。那一处是他真正的魂萦梦绕处,他的爱,他唯一的血脉便在那里,过着卑微且低贱的日子。
廊沿尽头的里间传出了古琴声。筱魔君不禁敛起了眉心。莺啼善琴,虽身在这浮沉之渊,但她向来乐观。她的琴音总透着一股生气,一种对未来美好的向往。然而今日,她的琴音里流露出了悲怆,满是伤怀。
筱魔君掀帘而入,见莺啼坐在琴前,神色苦楚。
“莺啼啊!”
莺啼这才从悲伤中回神,起身去迎他。
“你可是有心事?”
这一整日,莺啼都过得不好。她想找人倾诉,然而当唯一一个她能倾诉的人站在跟前时,她却什么都说不了。
终究,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爹爹……”她伏在了他的膝头,“别问了,什么都别问了,求你。”
西城的午夜宁静,夜风伴着黑云,肆无忌惮地将星辰遮掩。
那位不可一世的都城统帅骑着他的駮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跋王府前。他神色十分平静,左右而顾后便踏入了跋王府的府门。
幽邢躲在墙根处远远观望着,疑神疑鬼地觉得他似乎朝着自己的方向笑了笑,那笑充满了挑衅,还有说不清的恶毒。
跋王府灯火通明,进进出出人流不断,越来越多,氛围也越来越诡异。
子时的光景,穆烈踏出了跋王府。他仿佛又朝着那个方向露出了一抹笑意。
月映之下,那个笑阴恻恻的。幽邢当即了然,那笑里藏刀,憋的便是一肚子的坏水。
更多的人伴着东升的初阳涌出了跋王府,他们是府里的家将,各个凶神恶煞,像是城中恶霸,专门去找人麻烦的。
即便三日没睡,但幽邢头脑尚且还算清醒。他知道那些人一定是被跋魔君派出去捉拿自己的,遂赶紧换了个地方将自己藏了起来。因为昨日映岚的那一番话,穆烈兴许不便再有动作。但他可以撺掇怂恿跋魔君代为行之。毕竟作为映岚的父亲,跋魔君还是有这个底气和理由痛下杀手的。
便是在这一日的光景之下,南疆大军的营地都也被惊动。事态喧嚣尘上,一发而不可收拾。
当筱魔君听到这则传闻时也不免震惊了。他惊讶于当日穆烈的明目张胆,也吃惊于映岚竟也掺和在南疆大军这件事里。倏尔想起昨晚莺啼的神色,他满腹疑惑突然就有了答案。
一个姑娘能为一个男人连命都不要,那不是儿女之情还能是什么!
是夜,他再一次去到了魂萦梦绕处,想要将莺啼的心意探个真切。
夜晚的魂萦梦绕处热闹依旧,欢歌笑语,仿佛隔绝了外世的纷繁。
里间依旧清清淡淡地溢着叫人断肠的琴音,不怎么惹人注意,却让筱魔君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他自觉欠这个孩子太多。欠她一个公主的身份,一个娘,一个家。如今,竟连姻缘也受到了牵连。
掀帘而入时,筱魔君不禁长叹出声。
莺啼抚琴抒怀,见他时也不由一怔。
“爹爹怎么又来了?”
一帘之隔外的魂萦梦绕处依旧醉酒笙歌,好不热闹。
筱魔君将帘子一掩,神色肃然地问她:“你老实同爹说,你昨晚如此伤心,是不是因为幽副将和映岚的事情?”
莺啼本就是硬忍着心中的苦楚来面对筱魔君。被这么直接地当面一提,悲伤袭来如同河岸决堤。她的眼底流露出了痛苦,掩都掩不住。
这样的神情落在筱魔君眼中,便是无声的承认。
为爹的心都要碎了,“莺啼,我听闻是映岚追着幽副将,幽副将见她就跑,想来他对映岚并无此意。你也不必太过在意昨日的事情,救命之恩并不代表他就要以身相许。”
莺啼默了默,“可他瞧映岚的眼神……”她低头缓了少顷,情绪依旧十分低落,“无论如何,就算没有映岚,他的眼中也没有我。如今映岚为了他差点送命,即便他的心是石头做的,怕也是要动容的。我不过是个流落风尘的女子,是也配不上他。”
“我不准你自轻自贱,莺啼。你是本王的女儿,同样也魔族的公主!”
“可我却不能像映岚那样。”她怆然一叹,叹尽了一生的苦楚,“甚至还有人一直想用我来要挟折磨爹爹。”
筱魔君心里不是个滋味。他觉得老天真是瞎了眼。莺啼身世悲苦,却依旧这般懂事与善良。可即便是一段姻缘,老天还要继续使绊子,让她得不到也求不来。
“终有一日,你也能像映岚那样光明正大地做本王的公主!”他信誓旦旦,“一个男人罢了,他眼中没你那是他没这个福分。日后,爹给你另谋个如意郎君,比他好千倍万倍!”
莺啼不语。她眼前的霓虹已经染上了一层云烟,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起来。她体会到了世事不公,比过往的任何一日都刻骨铭心。却在悲伤如泉涌的夜晚,只能强迫自己去承受。
她终究不是映岚。她只是个婢女诞下的私生子,生在了肮脏的地牢,长在了污秽不堪的窑子。她这样一个卑微又低贱的人,又何来的资格同一个被养在锦绣从中的公主去争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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