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初看王小波,是从盗版全集开始。
当时并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只是小贩挑着盗版书来宿舍兜售,随意选取的,也许这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这个盗版质量很差,其中有很多的错别字,不过幸好没有删改缺漏,大抵还是能当成手抄本一样的东西勉强读之。
彼时大概是公元2000年,可能还更早一些,世纪之交,但总归是王小波死后的事情了。我在夜里看他的小说,深感自己被冒犯——这样一些聪明的文字应该是由自己写出来,或者自己应该能写出这样的东西,却被人提前一步,占领了这丰美的土地!
第一遍看王小波是没什么顺序的,翻起来高兴看哪里就看哪里,不过我似乎选择的是《黄金时代》,也是一般人所推荐的第一部,这小说文字极美,如果当代汉语有一个美学标准,这篇小说当为其中的标杆——我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其题材似乎属于“妇人淫奔”之类,也就是所谓的诲淫诲盗的坏东西,但这样具有文学美感的小说,写什么样的题材似乎也不重要了,我欣赏那种上古天真的气氛,没有罪孽的美好情感,其时天地混沌,世事荒唐,只有伟大友谊是真实的。
这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文学作品之中的荒诞之美,当时没有读过文学理论,并不知道这种特异美感的由来,也不知道加缪和萨特,更不理解尼采——叔本华反而知道一些,但嫌其颓废,对于他的东西总是望望然而去之。
之后的《2010》,是真正击中我的一篇,据说这是王小波未完成的手稿,我深以为憾的同时,又感到一种由衷的幸运,伟大的小说当然有其雏形,若增删廿载再予以刊发,也许我到现在还不能看到这一篇文字!
《2010》写作的时间最迟在上世纪的九十年代,而它却如同可怕而精确的预言,其中的许多现象如今一一兑现,又可笑,又荒唐,正所谓“北阙天蓝千载盛,南麟献瑞万年祥。群贤毕至称马鹿,少长咸集悦新装。”其中妙处,多不可说。
有人说《2010》是模仿《1984》的致敬之作,当然有这种可能,不过我不认为这两者之间有师承关系,《1984》的基调阴郁压抑,就算是其中的爱情也不是纯然快乐的,而王小波的故事里,总有一种超脱于荒唐现实之上的快活,一种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的趣味和热情,也许这就是我喜欢它的地方——身在苦恼的人间,能真正从精神上超脱庸俗日常,达到诗意栖居之地的人,怎能不令人心生敬意呢。
有人告诉我王小波的故事里没有情节,的确,情节并非重点,甚至不能用一般的小说分析法去分析它,以类型小说的标准来衡量,这些东西肯定没有一个合格。王小波故事里的主角,面对的全是无物之阵,对抗整个荒唐世界的战士,要如何描摹他的对手呢?坚持有趣、有智、有爱的生活,坚持这样的自我,会有多么难?
解读王小波,最基本的,是要理解世界的荒诞性。然后,才是理解其中的趣、智和爱——这些作为武器和整个世界对抗的东西,也是主角们唯一拥有的,无论是什么样的环境也无法夺走的东西。
不过世界的荒诞性,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个陌生的名词了,王小波能够写出这一点,我丝毫不以为怪——他经历过那段近现代史上最为荒唐的岁月,如今继续运行的社会体系,依然在那个荒诞时代的阴影翼蔽之下呢!
但人们已经和这个世界和解了,愤怒和狂悖之人多已死去——对这一点我丝毫不想多说些什么。
龚定庵说过一句“衰世”,是多么贴切和沉痛之言?我们有物质的盛宴,我们有精神的沙漠,五色恰能令人目盲,五音恰能令人耳聋,盲聋之人又能指望些什么呢?又哪里能抱怨那愁容骑士死在冲锋的路上呢?
万马齐喑。是那之后的事情了。马骨已枯,战骸销残,又夫复何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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