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月亮特别得圆,月光不容分说地从窗子闯入卧室,致卧室也一片惨白。孙玉躺在柔软的双人床上,盖着轻薄的毛巾被,露出双脚。双脚放在十月中没有暖气的北方,除了纤细/平滑,还被冻得有些微微发红,透着一股子孤独。
孙玉还在回味今天下午女朋友对她的牢骚。三十五岁这个年纪,女人显然也是会陷入中年危机,并且,相比起男人危机事业/危机家庭/危机人生理想,女人们的危机更加单调/乏味,更加不容易脱离。
“别把所有都放在他们男人身上不就行了。”孙玉劝慰女朋友说。
“可是我真的在他身上发现了那么长的一根头发啊,酒红色的。我就算真有那么长,也应该是黑色的,不该是酒红色的啊。”女朋友说:“咱们青春都送他们了,不能到这个节骨眼上,嫌弃我们人老珠黄了吧?”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值得怀疑的吗?”孙玉心不在焉地又问。
“具体也没什么,但要细究事儿就多了。手机密码打死不说,笔记本电脑从来放在单位不拿回来,一说应酬就手机关机,说是陪客户不想因为自己的电话,影响的他们的心情。”女朋友咬牙切齿地翻着白眼,努力回忆着所有搜刮来的证据。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眼看劝慰无果,孙玉终于在盯了几次手表之后,和女朋友坦言自己准备离开。女朋友满腹抱怨,倒也还算明辨是非,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况且她找孙玉纯粹为了发泄,也没指着能有什么合适的主意。所以没过分挽留,就在客气中把孙玉送到了门口,挥手告别。
“别胡思乱想了,你们家那位那么老实,应该没什么的。”孙玉临在别前又说。
“虽然说这么多也没什么实质性的,但是女人的直觉,玉,你应该明白的。”女朋友一脸惆怅地唉声叹气,之后还伸手抱了抱孙玉,搞得像是已被抛弃的可怜女人。
(二)
有些冷。从女朋友家里出来,已经是傍晚。傍晚的风吹得比白天大些,所以,孙玉的衣服似乎是有些单薄了。她不是在衣着上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女人。在打扮上,孙玉通常穿得都很朴素,就是那种简单/干净,并且看起来就觉得很舒适的衣着。
“看,那女的,身条儿真不错啊。”
“是吗,我看看,哪儿呢?哟,是不错啊。”
“不错什么啊,岁数大了点儿吧。”
“你懂个蛋,这个岁数的,才有看劲儿呢。要不都是咱学校里的小丫头片子,穿上校服什么也没有了,有什么看的?!”
公交车站,几个背着书包的高中生,一边等车,一边看着背对着他们,已经走出很远的孙玉,小声但又很放肆地议论着。尽管距离很远,在这种距离下,别人或许察觉不到。可孙玉却是听得非常清楚。因为她的听觉/嗅觉/视觉都都异常发达,也可以说,她生来就有一种超于常人的直觉。
高考成绩的落败/大学期间父母隐瞒离异事实/外婆即将去世/和现任丈夫的一见如故/工作的明升暗降/甚至还有自己婚后难以怀孕,以及周围人对自己的小声议论。所有的一切,关于自己的,即将要发生的事儿,在孙玉心里都是那么清清楚楚。从小到大,每到事情即将来临的时候,她身上的直觉都会倍感强烈。所以能在相隔很远的情况下,还听到这些高中生说着有关自己的谈话,她也并不感到什么意外。
(三)
孙玉从来没有把自己直觉超强的事,告诉过其他人,这里也包括她的丈夫。其实,对她来说,她不认为拥有这种直觉这是一件好事。每当种种强烈的直觉向自己袭来时,不久后,随之而至的通常就是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些变化,无论好坏都是可以让自己原本的生活彻底崩塌的。因此,这对于在衣着上都习惯了舒适/简单的她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有的只是疲惫/措手不及,和随着一次次直觉地准确印证,而给她的深深的恐惧与不安。
两年前,丈夫放下公文包,坐在自己对面吃饭。
他说:“真丰盛啊。”
孙玉说:“换衣服,洗完手,再吃。”
丈夫笑着,对着孙玉像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他拿起勺子,盛了一口鸡汤,故意大声地吸溜了一口,没说话。用行动表示出了自己对她的叛逆。
忽然,孙玉注视到了丈夫的公文包。每次他回家都是放在进门处的柜子上。而今天怎么扔到沙发上了?一股近乎迷信的直觉在孙玉脑中骤然而出。
“亲爱的,吃饭啊。”虽然孙玉从不是个任性小气的女人,但看着放下碗筷愣神地她,丈夫还以为她生了气,紧忙边殷勤地给她夹菜,边叫着两个人之间的昵称抱歉似的,提醒道。
“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孙玉回过神,问。
“还好,老样子。”
“哦,那就好。”孙玉仓促间应了一句,随便吃了几口饭,还是一副心不在焉。
三个月后,丈夫的公司财务突然亏损,半年之后倒闭。这件事对丈夫打击很大,以至于,早有预感的孙玉安慰了丈夫好久,他才重新振作,并且又找到了一份合适的工作。
(四)
洗完澡,水雾从洗手间涌入客厅。客厅黄色的暖灯开着,看起来温馨/幸福。孙玉裹着浴巾,在洗手间与客厅的分界处站了一会,头发湿漉漉的,也还有些水汽挂在上面。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穿在洗手间门口事先准备好的拖鞋。就那样,她光着脚,慢慢走回了卧室,在进入卧室前,还随手关了客厅的暖灯。
丈夫已经睡着了。盖着被子,安安静静的睡在了双人床的右侧,离门口更近一些。丈夫这段时间总是很累,回来得很晚,睡得也总是很熟,偶尔来不及在家里吃早饭就要出门,偶尔孙玉自己吃完了晚饭,他还在加班。孙玉轻轻地走到丈夫熟睡的身边,帮他关掉了台灯,月光照射进来,房间霎时陷入冷清。
看着丈夫匀称的呼吸与微微颤动的睫毛,在月光下,一种让孙玉无法承受的直觉,汹涌而来。她的眼泪顷刻间流下,她后退了一步,差一点瘫倒在丈夫面前的地板上。她浑身无力,扶了一下身后的衣柜。她不敢做任何动作,她神经质一样地害怕丈夫醒来,她的这种直觉就会实现。她看着丈夫盖好的被子,没有去碰,而是随手抓了一条衣柜里早已叠好收起来的毛巾被,胡乱地盖在了赤条条的身上。
冷的感觉远不如恐惧来得明确。孙玉在毛巾被里平躺着,凹凸有致的身材,在没有拉窗帘的卧室里,勾勒出了很让人心动的轮廓。孙玉在颤抖,她的牙齿上下打颤,发出了微弱又歇斯底里地声音。
丈夫就在自己的身边,触手可及。孙玉无数次在丈夫睡着后,钻进他怀里,任半睡半醒的丈夫抱紧自己的场景,一一浮现而出。想着,孙玉忍不住伸出了手,想去触碰丈夫的胳膊,她把手伸出好长,好远,努力地向前摸索。她哭了,眼泪犹如泉涌,稀里哗啦地无声地流着,在双颊,在唇齿间,在下颚,再滑落道枕头上面。她找不到丈夫了,丈夫就在自己的眼睛里,可她就是无法触摸到他。
孙玉的脑子里又回想起了当天下午在女朋友家的谈话。她想要翻身坐起来,一用力,这才发现,毛巾被的两端被自己压在身下,自己的双手被捆的严严实实,很难动弹。“哦,原来自己并未伸出手啊。”孙玉这样想。随后,她又努力地翻了个身,把手从空了出来。她开始围着丈夫的身边寻找,头发/衣服纤维/化妆品的痕迹等等,她相信,虽然卧室里只有惨白的月光,可凭借她敏锐的感官,她还是不会错过任何一处蛛丝马迹的。
(五)
时间又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孙玉不仅仅是双脚。她浑身上下的肌肤都直接暴露在空气当中,冻得微微发红。她找了好久,而且还打开衣柜翻了翻丈夫的口袋,及仍在门口柜子上的公文包,仍然无一所获。丈夫穿过的衣服上没有一丝其他女人的痕迹。手机密码轻易就被自己破解。
“难道是自己的直觉除了问题?”
“不会,这是不可能的,从小到大,这种直觉来临时,没有过错。”孙玉在心里自说自话,她甚至去偷偷数了一遍自己与丈夫久未理睬的安全套数量,回忆着距离当初购买后,与丈夫使用的每一次场景,算出余数。最后发现,数量也是不存在丁点差错。
孙玉在搜集证据与回忆中哭了一夜,当惨白的月光,变成了同样惨白的朝阳时,卧室里亮起来了。孙玉还是没有穿衣服,她走到镜子前面,呆呆地站着,一夜间,她觉得自己老了,皱纹多了,眼神也黯淡了,就连前一天还被高中生所偷偷称赞的身材也变得臃肿/松垮了。白头发/黑头发/栗棕色地头发,三种颜色在自己的头上相互争斗,她有多久没去过理发店/美容店搭理自己了?恍然间,她觉得自己全忘了,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你站在那干什么,也不穿衣服?”不知道过了多久,丈夫醒过来,说。
“没事。”孙玉冷冷地回答,眼泪又流到脸颊。
“哦。”丈夫还没太睡醒似的,随口一答。
“我们离婚吧。”孙玉背对着丈夫,平静地说。
“什么?”丈夫清醒了过来,他在镜子里看见孙玉的眼泪。
“我们离婚吧。”孙玉重复了一次,眼泪正好掉在地上。
丈夫盯着掉在地上的那滴眼泪,沉默了许久,说:“好。”
(六)
听见丈夫关门离家的声音,孙玉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倒在那张双人床上。哪怕没有找到任何可以证明丈夫出轨的证据,她还是坚信自己从小到大从未出过错的直觉,这是女人的直觉,也是不同于其他女人的直觉。这直觉对女人来说,更加准确,更加可靠,也更加的权威。在这种直觉面前,她是渺小的/无力的,她无法改变这种直觉所带来的恐慌,就和她无法改变直觉所预感到的事的准确性一样。
孙玉在一夜的矛盾中,终于在丈夫那句没有问为什么的,肯定回答之后,得以解脱。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者十分钟,或者一个小时,也或者是到了下午,反正当孙玉的手机响起,孙玉的女朋友对孙玉说道:“玉,我和他提离婚了,他也同意了,我想我的直觉是对的。我没有被抛弃,是我在失去青春,但还没至于人老珠黄的时候,先抛弃他的。”
电话传出有了这一句内容,就挂断了,孙玉在卧室里,浑身冻得发红,继续陷入了一片孤单。看来女人的直觉,还真是厉害。孙玉不光是劝慰不了别人,也劝慰不了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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