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跟母亲聊天，母亲兴奋地告诉我，十月二号那天粉锁家的儿子带着女朋友，提着大包小包，回来看他奶奶了。时间过得真快，他爸走的时候他才刚刚过周，转眼就已经研究生毕业。
要是粉锁还在，看到儿子这么大出息，该有多高兴啊。这人啊，都有自己的命。母亲叹息道。
粉锁是我的同族兄弟，我们住同一条巷子，也是发小。农村人不习惯叫大名，我们都叫他“粉锁”，有人图省事就按排行叫他“二小”。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百姓人家孩子的衣服是“新老大后老二，补补刮刮是老三”，平时更是吃不到荤腥，就连大米饭也是十天半个月才能吃一次。粉锁家似乎比别人家更困难，到他快十岁时，还常常见他晚上洗好澡光着屁股，破裤头就一条，晾到第二天早上干了才能穿。没衣服不要紧，关键他家顿顿喝稀饭，因此，他不定会到谁家自留地里挖个山芋扒个萝卜，也不洗在裤子上蹭蹭就啃，又或是在谁家鸡窝边“捡”个鸡蛋，然后拿去代销店卖了，换成糖或是其他吃的。为这些，他常常被人叫做“某人家的二麻脚”“二抽筋”或是“二现报”。有时被人抓了现行，揪到了他家门前，他那瞎眼的奶奶不问青红皂白，摸到就打，他不回嘴也不还手。这时，我们几个就在边上看着热闹，等他被打好了，丢东西的人也骂骂咧咧走远后，我们又一起“疯”去了。
粉锁初中没毕业就混了社会，他并没有安心在家帮着父母打理几亩田地，而是拿着大队开的介绍信，到处瞎跑。
他先是跟着村里人去东北做木工活，混了几年饱饭，个头长高了不少。
后来，村里有几户人家买了大船在江南跑起了运输，不长的时间，有人就在村前盖起了别墅。粉锁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于是他央求本家兄弟带着他去了江南。
在船上帮了几年工，转眼，粉锁便二十好几，虽然他学会了开船，可他没有自己的船，也就没挣到多少钱，因而他留给庄上人的印象依然是和从前一样的“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粉锁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能拥有一条大船，哪怕不是五六十吨的“铁驳子”，十五吨的水泥船也行，毕竟打工不是长久之计，只有自己做老板才能改变目前的窘境。九二年腊月的一天，在戴南，我陪他在老街附近买过年的新衣服，他自己挑来捡去，最后在老板娘不屑的眼光中买下了一件很普通的棉衣，转了一圈后，他却毫不吝啬地花了二百多给妹妹买了一件时尚的羽绒服。
买船，我也就是想想，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可望而不可及的事，你是知道我家的条件，父母靠着几亩田，勉强度日，哥哥刚结婚还空了一屁股债。这几年来，我在船上主要是学手艺，工钱并不多，除去平时的花销，也没剩下多少。不过，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肚子能吃饱了，新衣服也有了，我想，说不定哪天，我就能有了自己的大船。
那天，我从粉锁的眼神中看出了太多的希望以及太多的无奈。
后来，我离开了老家，他的事也就知道得少了。听说他入赘到了唐刘东边某个村子的一户张姓人家，那户人家家境殷实，媳妇秀兰对他也不错，我真的替他高兴。依他家的条件，和父母妹妹挤在三间“鸽子窝”的房子中，想找媳妇确实不容易。他有自己的想法，与其在穷家里熬着，不如给自己找个好的去处，说不定自己就是从“糠箩里跳到了米箩里。”
生下儿子后，粉锁终于跟秀兰说出了自己的打算，家里能不能出资帮他买条船，他想自己干，男人要有自己的事业。
老张是个谨慎的人，他的每一块钱都是省吃俭用攒下的，要一下子掏出几万，他犹豫了。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满怀期待的女儿，自己根本不信任这个刚招进门一年多的“儿子”，他万万不敢把几万块血汗钱交给一个跟自己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儿子”。要是他拿钱跑了咋办？即使不跑，买了船没有路子，整天镶在河坎上咋办？
老张和女儿再三商量后，也是为了检测粉锁的能力，而做出了个决定。从现在起，只要他外出能挣到一万块钱，回来就买船。最后还特意加了一句，要是赚不上钱，也就没必要再回这个家！
粉锁背着简单的行李去了江南，因为他是中途找活，熟悉的几条船上都不缺人手，他只好去长兴乡下的一个砂场做了小工。几个月后，粉锁摸摸口袋里不多的钱，离老丈人定的目标实在是太遥远了。他想媳妇想儿子，他想回家，可他想起老丈人阴沉威严的脸，就不寒而栗。
到了腊月初，砂场没活了。他硬着头皮坐上了回家的车。在村外的田埂上，他来回走了几趟，朝家的方向看了又看，最后，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坐了下来，脑袋里一片茫然。天慢慢黑了，刺骨的寒风好像要吞噬眼前的一切，家，也似乎越来越遥远了。
粉锁受了风寒，他躺在黄尤老屋的床上。从昨夜他敲开父亲的大门起，父亲和母亲就没给他好脸色。他边哭边告诉父母，自己入赘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他想在家先缓几天，他央求父母亲去跟老丈人通融一下，把实情说清，等年后到了船上，有了开船的活，一万块钱肯定没问题。
谁知他母亲不住地埋怨，父亲也是絮絮叨叨地骂个不停：你咋不去死，没出息的东西！在他们眼里，嫁出去的儿子真的是泼出去的水。
第二天傍晚，有人见到了躺在北河岸上蜷成一团的粉锁。他喝了农药后，又割了腕。
一大早，得到信的秀兰抱着儿子赶到了唐刘卫生院，此时的粉锁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紧闭着双眼。
可能是听到了秀兰的哭声，粉锁的嘴唇动了动，秀兰把耳朵凑过去，“想……家……儿子……”
“等你好了，我们就买船。”
挨到第七天的后半夜，无论秀兰怎么挽留与不舍，粉锁还是带着他未了的心愿走了。六七那天，秀兰给粉锁烧了个大大的船。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偶尔会在梦里见到那个光着屁股的大男孩，他跳跃着无比欢欣地指着波涛汹涌的江面喊着：日子越来越好了，看看，那就是我的大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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