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是宋代词坛杰出的第一流作家,置于整个文学史上,也绝对称得上是开宗立派、影响一代的大家。近代词学家郑文焯谓柳词为“北宋正宗”。对其一些作品,如《雨霖铃·寒蝉凄切》、《望海潮·东南形胜》、《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蝶恋花·伫倚危楼风细细》等等,我们是耳熟能详。他的词作,可以说影响了北宋词坛数十载,包括我们今天所要说的主人公,苏东坡。
苏东坡,在中国文化史上是一位空前绝后的通才,其诗歌为宋代诗风的代表人物,其文章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其书法为“苏、黄、米、蔡 ”宋四家之首,其绘画作品的历史地位同样也是不容置疑的。
苏东坡写词却较晚。据晚清朱孝臧作《东坡乐府笺》,为东坡词编年,其中最早的词是熙宁五年(1072)在杭州所作的《浪淘沙》(昨日出东城)以及《南歌子》(海上乘槎侣)二首,这时苏东坡已三十七岁了。此时柳永已经名满天下,其词风靡一世,在民间有相当大的市场和“粉丝”。因此,苏东坡填词就不可避免的受到柳永词的影响,以其为参照。但是,苏东坡是一个心高气傲之人,他也不太瞧得起柳永其浅近俚俗的词风,心里有意与柳词要拉开距离,一较高低。
苏东坡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时,常和同僚一起去打猎。据《东坡纪年录》:“乙卯冬,祭常山回,与同官习射放鹰作。”公元1075年(神宗熙宁八年),和同僚去常见打猎回后,写了一首词《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苏东坡对这首痛快淋漓之作颇为自得,在写给好友鲜于侁的信中说:
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是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苏东坡以“自是一家”为标准,这说明他在填词及其词调的运用,都并不是随意而作,偶尔为之,而是主动选择与柳永拉开距离的结果。
南宋俞文豹《吹剑续录》记载了一个苏东坡询问他人如何看待自己词与柳永词的故事:
东坡在玉堂,有幕士善讴,因问:“我词比柳词何如?”对曰:“柳郎中词,只好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拍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执铁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说的是,苏东坡在翰林院时,有一位幕僚善于歌咏。苏东坡问他:“我的词跟柳永的词相比,如何?”这位幕僚说:“柳永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执著红牙板来唱‘杨柳岸晓风残月’。而老大您的词,就得是关西大汉,拿着铜琵琶、铁绰板来唱‘大江东去’了。”苏东坡因此而放声大笑。
秦观,苏门四学士之一,因其词风似柳永而被苏东坡多次讥讽,比如他的这首《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宋人叶梦得在其笔记《避暑录话》中记载:秦观的《满庭芳·山抹微云》沾染了柳词风气,并且受到了当时民众的喜爱,四处传唱。苏东坡便认为秦词 “犹以气格为病,故常戏云:‘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
不仅如此,后来当秦观前去拜见苏东坡时,后者还当面批评他。南宋词选家黄升在《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对此有记录,曰:
少游自会稽入京,见东坡。坡曰:“久别当作文甚胜,都下盛唱公‘山抹微云’之词。”秦逊谢。坡遽云:“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秦答曰:“某虽无识,亦不至是,先生之言,无乃过乎?”坡云:“销魂当此际,非柳词句法乎?”秦惭服,然已流传,不复可改矣。
二人一见面,苏东坡就说,我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你的文章是写的越来越好了,现在京城到处都在传唱你那首《满庭芳·山抹微云》。秦观谦虚表示:哪有哪有。苏东坡接着又讥讽说:想不到我们分别之后,你居然去学柳永的词风。秦观急了,说:我虽然没什么才能与见识,但也知道老师您不喜欢柳永,我怎么可能去学柳永呢?老师的话,是不是过分了?苏东坡说:你《满庭芳·山抹微云》中那句”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难道不酷似柳永的词风句法吗?秦观听了,惭愧地表示心服口服。但是这首词已经四处流传,不能再修改了。
就这样,力求在“柳七郎风味”之外,自成一家的苏东坡,以心底那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凭借自己的努力与才华,终于打破了”诗庄词媚“的格局, 改变了词作原有的柔软情调,提高了词的艺术品位。并且,苏东坡突破音乐对词体的制约和束缚,把词从音乐的附属品变为一种独立的抒情诗体,从而将词堂堂正正地引入到文学中心的殿堂,而他自己,也终成豪放词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与他心中的”假想敌“柳永,平分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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