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城》中的小美,是一个很难评价的小说人物。
一方面,作者余华对这个人物倾注了很多感情,也耗费了不少心血。余华在采访中提到,小美这个人物他改了很多次,直到他发现自己爱上小美了,才算改好了。为了让小美的形象更丰富,他特意用了小说三分之一的篇幅写了《文城补》。
可是小美做了什么呢?她欺骗林祥福的感情,偷走林家从祖上积攒下来的近一半的积蓄。一个欺骗和偷盗的女人,又如何让人喜爱呢?
余华是这样解读小美的,他认为,小美所有的选择,不是她要去做的,是命运驱使她做的,同时她也被命运撕裂了。
也就是说,小美习惯性地认命,但是命运的抉择和她的意愿是相违背的,于是在她听从命运安排的同时,她自己的意愿却永远无法实现,由此造成了她的悲剧人生。
一、放弃自我,听天由命
在成为谨小慎微的女人之前,小美也曾追求过自己喜欢的事物。小美10岁,做了沈家的童养媳。沈家给小美的礼物,是一件蓝印花布衣裳。小美家很穷。当小美穿上新衣服时,她“红彤彤的脸上挂满笑容”,因为那是她第一次穿上崭新的花衣裳。
父母严厉地斥责了她,小心翼翼地将花衣裳收好。不过,小美“心里已经被蓝印花衣裳鼓满了”,父母的斥责,她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可到了沈家的第二天,花衣裳就被沈母收走了。小美总是趁公婆外出时,偷穿那件衣服。
女孩对美的向往,在沈母的眼里,竟成了天大的罪过。“衣橱如坟墓,埋葬了花衣裳”。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小美不敢再有任何出格的想法。直到第二年新年,沈母才允许她穿那件衣裳。可是衣裳已经小了,小美也不是那个10岁女孩了。她眼里金子般的颜色,早已消失。
16岁,她和阿强成婚。沈母为她准备了一身红棉衣。第二天,不用沈母提醒,小美已经收好了嫁衣,穿上了朴素的旧衣服。婆婆按照自己的标准去塑造她,于是小美成了翻版的沈母,“干净整洁、不苟言笑、勤俭持家”。
对于丈夫阿强,小美也是一样的顺从。新婚之夜,“她伸开双臂做出任人摆布的姿态。六年来她在沈家已经习惯任人摆布,新婚之夜也是同样如此”。
在离开父母之后,丈夫和婆婆,就是提着吊线,左右她命运的“天”。
二、更艰难的抉择
小弟丢了卖猪的钱,而那钱是留给二哥娶妻的。小弟提到父亲和两个哥哥都曾来看过小美,只是他们自卑怯懦,不敢靠近。小弟借钱那天,小美的公婆、丈夫都不在,她被久违的亲情打动,便从柜台拿了钱给小弟。
事后她想,应该先跟公婆商量的。可以她的软弱,她其实也没有胆量跟沈母商量这种事。公婆回来后,小美忐忑地把事情的经过和他们说了。沈母虽然生气,但是本意并不想撵走小美。只是,她在沈家当家当惯了,从未有人挑战她的权威,而这一次,沈父和阿强都为小美求情。沈母便狠下心来,将小美逐出家门。
小美在沈家待了8年之久,“沈家已是她内心深处的家”。离去前,她没有带那件花衣裳。因为等待她的,是娘家人的冷眼,她将永远抬不起头,而一件10岁女孩的花衣裳,能改变她的命运吗?她什么都没有了,要一件穿不了的衣裳有什么用呢?
3个月后,阿强一时冲动,偷了父母的钱,去小美娘家把她接走了。那时,阿强是小美的拯救者,离开娘家时,“她紧紧盯住长衫下面走动的两只脚,那是她丈夫的脚,她要寸步不离”。而这个她看作是天的男人,竟然带出了她的花衣裳,“金子般明亮的颜色重归她的眼睛”。
曾经,花衣裳是她的全部心愿,而如今她又把自己的命运交付给一个幼稚、没有担当的男人手中。在上海时,她竟生出了一个想法,那就是等到山穷水尽那天,她愿意出卖自己来养活阿强。结果,山穷水尽之前,她视作天的男人,竟为了金钱,出卖了她。小美和阿强都有织补手艺,小美想自食其力,而阿强却劝她骗林祥福的钱财。
离开林家那天晚上,她在包袱里装了7根大黄鱼和1根小黄鱼,那可是林家70多年的庄稼收成。她故意把包袱放在炕上,“等待命运的裁决”。被发现了,她认;没被发现,她就去找阿强。至于她自己的意愿,她完全忽略。
就像余华说的那样,小美的选择,是命运驱使她做的。从她偷穿花衣裳被发现,到她重回林家之前,她完全听天由命,放弃挣扎。这种心态是顺从,是出于习惯的麻木的顺从。在顺从之下,有一个被压抑的灵魂,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三、“被命运撕裂”
在《文城》中,卷一笔钱财,那是阿强的主意。小美实现阿强的愿望后,心里充满了对林祥福的不舍和愧疚,这让她第一次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她要回到林家,把孩子生下来,还给林祥福。即使林祥福恨她,要杀她,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在这个长江边的夜晚,小美和阿强对调了他们此生的位置,此后不是小美跟随阿强,而是阿强跟随小美了”。小美不再是那个紧盯着丈夫的脚,对丈夫寸步不离的女人。她开始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不过,她的坚持,只是为了林祥福和女儿,至于她自己,已经无所谓了。
她不是自由身,她注定要和阿强合葬在一个坟墓中,用一块墓碑一左一右刻上他们的名字。命运在她10岁时就已经设定好了她的道路。重拾自我不过是短暂地挣扎,如同病危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再回沈家时,沈母已病逝,后来,沈父也离世了。按照沈母的遗愿,小美成了沈家的当家人。她有了钱,有了店铺,但是一切都是沈家赋予的,拥有这些的前提是永远地留在沈家。至于她纪小美,还是一无所有。
这个时候,小美最大的愿望,是回到女儿和林祥福身边。可是哪怕林祥福历经艰难,来到了溪镇,她也无法和他相见。她在10岁时,已被父母卖给了沈家。她和林祥福之间,隔着一个阿强。她什么都做不了,也没有人可以诉说,她唯有痛苦,哭泣。
就像她偷林家大小黄鱼时,把包袱放在炕上一样,林祥福来了,她也不想逃,“如果牢狱之灾不可避免,她会泰然接受”。她对阿强说:“我们罪该如此。”
曾经,当阿强带她离开娘家时,她紧紧跟随着他,可如今,她却对阿强说:“你不该来西里村接走我。”这是对阿强的否定,小美宁愿在娘家忍受冷眼,也不愿意欺骗林祥福,抛弃女儿。阿强心血来潮的一个决定,让她原本悲惨的命运雪上加霜。这才是她内心的声音,可惜,她说得太晚了。
第一次去林祥福家那晚,起了贼心的是阿强,说谎的也是阿强。小美希望去京城,即使找不到阿强的姨夫,她还有织补手艺,有朝一日开个织补铺子,就可以立足了。如果没钱了,可以当掉她的旗袍,就算一路讨饭,也能到京城。
但是那时,她沉浸在对阿强的感激中。阿强违抗父母,把她解救了出来,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小美的恩人。痴心的小美,把顺从当成报恩,没再坚持自己的想法。
于是,一个要强、勤劳、愿意自食其力的女人,变成了一个骗子,一个盗贼。悲莫悲兮生别离,她至死都没有再见到女儿和林祥福。
她无法成为她自己,所以,她也就被命运撕裂了。
结语:
“她在感到抱住女儿的时候,也感到林祥福抱住了她,她和女儿进入了林祥福的臂弯。”
小美只能把期盼留在梦境、幻想,甚至来生。今生她做不了自己,她期盼来生再做林祥福的女人,和他生儿育女,完成今生无法实现的愿望。
小美的一生,没有为自己做过什么决定。此生,女儿是她唯一真正拥有的。她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勇气,让女儿回到了林家。小美的父母没有庇护她,但是林祥福在女儿出生前,就想好了该如何为女儿准备嫁妆。小美知道,把孩子交给林祥福,无论如何,孩子都不用承受她经历过的辛苦。
余华在采访中,记者问他哪个人物是他最抒情的,动了真感情去写的,余华回答说,是小美。但是余华也承认,小美这个人物的塑造还是有一些缺陷的。
就我而言,我觉得最突兀的一句话是,小美重返林家前,阿强试探她会不会把大小黄鱼还回去,小美的反应,竟是不解地问阿强:“为什么要送回去?”这就很奇怪,她偷了林家从祖上积攒下来的财富,却不知道该还给人家,这不像一个善良的人能说出来的话。
余华在采访中提到,骗子最难写,因为骗子往往认为自己不是骗子。可能小美也是这种情况吧,她有好的一面,但是有时又纵容自己的错误。这一点挺难理解的。也是因为这一点,所以读小说时,很难对小美有纯粹的同情。
小美虽然是童养媳,但是她认为公婆、丈夫对她还不错,由此,她也没有什么理由反抗他们。萧红《呼兰河传》里写过一个悲惨的团圆媳妇,那个团圆媳妇最终被婆婆折磨致死。而小美是幸运的,但也因为她的幸运,她对沈家人只有感恩,而无恨意。这一点致使她很难逃离沈家,追求自己的幸福。
(本文图片源于网络,侵权请联系删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