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的芒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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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种那天,天热得真是让我和粥吧想死。初夏的热浪,猝不及防地呼上了海边的盐碱地。我感觉自己全身如同滚在沸水里,那个明晃晃的太阳带给我的感觉已经不是热,是烫,是痛。我和粥吧挥汗如雨,身上仅有的短裤被汗湿透了,捂得双腿十分不爽,我头一次注意到腿部占了散热器官的一大部分。叔本华说:你身上的某个部位不难受,你就永远注意不到它;一旦它开始难受了,你才会注意到它。幸福也是这样,前几天不冷不热的时候我竟然没有珍惜,还抱怨没钱没对象。今天这破天,我连舒服都没了,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粥吧抱怨道,热的蛋都要烙熟了。我说那正好,省得炒了。
我的影子掉进了我脚下钻出来的洞里。中午到了,民工们早已热的不堪忍受,工头黄师傅说:不干了,吃饭吧。吃饱了饭歇歇。我们回到一座平房里张罗着做饭。方圆几里没有买饭的,那几个勘察测绘院的工程师探头探脑,目光在我们油渍麻花的电煮锅上落了落就上车去镇上了。我做饭,我就会做炒鸡蛋,所以我就给他们做大葱炒鸡蛋。我们一伙五个人,我把带来的两斤多鸡蛋全打上,切了两跟三拃长的大葱白,往锅里倒了二两油,香的让人食欲大开。就着炒鸡蛋,我们一人吃了一斤油饼。
这是一帮专包钻探工程的民工队,十来号人,今天我们来到海边的这块盐碱地干活。这块地要建个仓库。举目四眺没有一处可以遮阳的地方,只有几块地方稀稀落落长了一些半人高的杂草。我们中的某个人刚把脑袋钻进货车里,发现里面简直是个烤箱,嗷嗷地把头伸出来。我睨着这块海边的盐碱地,想起王小波在他的《2015》里说:上个世纪渤海边上有块盐碱地,碱厂所需的碱要从碱地里刨上来。这项工作十分艰苦,专门交给一些犯了思想错误的政治犯去干。他的舅舅就在那块白花花的碱滩上刨过碱,扛着十字镐,拖着大脚撩,挨着冷风吹。在这样畜生都不待的环境中,舅舅还和自己的女管教做爱。可见这个小说家多么的天马行空、脱离现实。
吃饱喝足,民工们在地上摊开炕席当地铺,横七竖八的倒了一地。上午的劳动实在是太累了,我感到自己很快就睡着了。我进入了梦境,在梦中,我又见到了盼盼。盼盼是住在我们民工宿舍对面小区的女孩。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只是每次在街道上见到她的时候,都盼着下次和她的相遇。通常是工地一收工我就跨上我的摩托飞驰回宿舍,把毛胚房的窗户擦的一尘不染,然后整晚的守在窗边,为了在看清夜幕里的她,我从不打开宿舍的灯。她从没令我失望,每晚都跟一个瘦小的男孩并肩散步,经过我一尘不染的窗前,经过我被黑暗笼罩的眼睛。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她芳龄几许,不知道她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她身边的男孩跟她什么关系。我只是非常确信我喜欢她,我第一搬来这个地方,见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她。自那以后,我在每个白天黑夜,都在疯狂探索有关她的故事。我有个浪漫的脑袋,白天我的身体在劳动,我的意识在想念她;夜里我的身体在休息,我的潜意识也在想念她。我丝毫不觉得我这样像个神经病,我觉得生活有了光彩。我常常想她想的心悸。
这个沸热的午后,我将带着大葱炒鸡蛋味儿的手放在胸口。起先,我看到一片奔涌的绿野,是我家的麦田。我家怎么会有麦田呢?因为我的灵魂化成一只小鸟,带着陈小飞的意识,飞过了曝晒的盐碱地,飞过了四十年的光阴,降落到了陈龙飞的身上。我已不再是庆昌钻探有限公司的技工陈小飞,我现在是山东省诸城市王哥庄镇王哥庄村青年农民陈龙飞,我家有六亩地。我低头看到的是两条亲热的罗圈腿,一双小巧的手;四十年后成年了的陈小飞也是这样的罗圈腿,一双小巧的手。所以我有理由相信现在的我是陈小飞的前世没错。我和我爹种了麦子、棒子、果子和芋头。这一天是芒种,我穿着一种叫“抓手”的老头衫,日头把我的皮肤晒出红红的印子。田边是我的自行车,崭新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栓了红绸子,半月前,我怀着激动雀跃的心情去镇上的友谊商场购置了这辆自行车,并对商场的售货员王金桃同志一见钟情——她长得跟盼盼如出一辙,除了打扮不一样。我对我爹生动地描述了一番王金桃同志的相貌:柳眉杏眼,樱桃小嘴,银盆大脸,两条粗粗的长麻花辫。此时我已经是全村为数不多的单身男青年了,我妈把我们村的神婆子的门坎都要踏破了。但是庄上的青年女子已经全嫁人了,结婚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和坑的数量是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决定的事。神婆子、媒婆子纵然有心帮忙,也不可能从我身上抽一根肋骨,现造一个大姑娘出来吧。我爹为了成全我的婚姻大事,也就松口放我进城打工了。于是,我撇下农忙的父母和蓄势生长的作物,骑上车到了镇上,寻找我的夏娃去了。很快,我就凭借矮壮敦实的个头进入了诸城市猫家庄子水泥预制厂的装卸工人。友谊商城对面正在盖另一个商场,我天天去那里卸水泥,中午就跑去商场吃饭。卸水泥是个重体力活,得意的说,我们的待遇优厚,我的工友们三天两头吃羊肉汤牛肉汤。我呢,是先去自行车店,等着盼盼——王金桃去吃饭,我再尾随她去,我就得以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偶尔观赏两眼她的音容笑貌。出乎我意料,王金桃压根不去馆子吃饭,也不去街上买饭,她总是自己带饭。带的是大包子。堂而皇之的站在店门口吃。这姑娘胃口挺好,一顿午饭吃三个大包子,也不热一热,就着凉开水吃。我看她吃了半个月的大包子,与此同时,我买了油饼和烧肉——一斤油饼、半斤烧猪头肉坐在自行车门头对面的椅子上吃。一包水泥三百多斤,不吃点垫饥的不行。
我们就这么吃了半个月的饭,我发现,她每周有一天歇班,一次是星期三,一次是星期五。我们每周也有一天歇班,但是我为了不错过她,一直没有歇班,因为我不确定她哪天歇班。
我发现她有点孤僻。别的女售货员、我们工厂的女工、乡下的姑娘都是三三两两结伴出现,她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下班。每当晚上七点钟她顺着马路下班的时候,我的身体留在原处,心却远远地跟随她飞走了。
我的工友王小同发现了我的异常,中午我从不跟大家一起去喝牛肉汤,而且会在卸水泥的时候突然面红耳赤答非所问。王小同认识自行车店的售货员,他自告奋勇地要替我打探一番。我没有说什么也没有拒绝。一想到要知道王金桃可能会跟我约会我就心乱如麻,一想到她可能已经有对象了我又万念俱灰。王小同的热心把我赶到了热锅上,我想一只找不着北的蚂蚁一样团团转。
一天后,消息传来了,比我预想中的还全面:王金桃,城镇非农业户口,19岁,两年前初中毕业参加工作。其母未婚,桃为私生。曾与母同住在顺安街道诸棉大院5路11号大院三单元101户,其母两年前离家不知去向至今未归。未婚。
王小同委婉的暗示我:你要问问你爸妈的意见。
当天晚上我到公共电话亭给村里打电话,告诉他们我是陈团结的儿,我找陈团结。我爹以为我对象搞上了,兴高采烈地接了电话。我把情况跟他说了一下之后,我爹问:那女同志的意见是怎么样的呢?
我如梦初醒,一下子怔在原地:我和王金桃还没有正式认识,我只是在她店里买了一辆自行车。兴许,她已经彻底的将我这个人忘干净了。我丢下电话,回到宿舍拿出我的英雄钢笔和日记本。这是一个红色的塑胶套本,厚厚的,里面记录着从我记事起到当时,也就是二十三岁每一桩使我感触良多的小事。我这个人上下几辈子,都没有什么传奇的大事发生,陈龙飞这一生也是平平淡淡、四平八稳的过去了。我当时就想着把这个沉沉的红本子给王金桃,让她看看我二十几年的人生。我翻开日记本,在最新的一页上,凭着直觉飞快地用钢笔写下:
金桃同志,请相信我,我是个好人,只要政权不动摇,我一定能给你很好的生活。我很喜欢你,你愿意给我个机会吗?
写完之后,我也顾不得被当作流氓犯抓起来的风险,将日记本用报纸包起来就往金桃家跑。街上有很多留着长头发、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男青年,他们背着收音机吵吵闹闹的骑着车四处穿行。他们都没有我快。行人慌忙躲开我这辆疯狂的自行车。然而到了诸棉大院,我的动作却又迟缓到了另一个极限。我看向那扇或许是金桃的家的窗户,那大概是一间卧室的窗户,没有拉窗帘,但是黑黑的,里面没开灯。金桃在哪儿呢?她会在里面,像盐碱地上的陈小飞坐在摸黑的宿舍里等盼盼一样吗?或许她已经睡下了——我没有手表,四十年前也没有手机,四十年前大家都睡得很早。我的手心已经湿透了,我揭开报纸,记载了我的前半生的日记本不见了,报纸上昭然一双红高跟皮鞋。它红得娇艳欲滴,我相信在任何一条大街上,都找不出比它还红还亮的红皮鞋了。我前半生走过的路,变成了一双婚鞋,穿在了王金桃的纤纤小脚上,供她漂漂亮亮地走后半生。我不知道在诸棉大院里站了多久,直到夏日白昼的热气彻底被夜的凉冲去。传达室里不断地传来大娘们的欢声笑语,她们笑呀笑的,到后来,我见到她们中的哪一位,会称呼“楚娘娘”、“孙娘娘”、“周娘娘”或者“齐娘娘”,她们见了我也会颔首微笑地叫我一声“小陈下班啦”。我和王金桃抱着孩子出来的时候,她们很愿意伸手接过孩子去抱着逗一会儿。她们毫不在意我第一次站在这个大院的时候,大声诘问我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就当她们对我群起而攻之的时候,金桃从单元门里跑出来了。她的头发没有扎成那两条大辫子,而是湿漉漉地垂了一大圈儿。她微微有些吃惊,却又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有点气鼓鼓地说:
“找我的。”
说罢就扭头回家。走了一步又转过身冲着直愣愣的我喊道:
“你来啊。”
吊眼角高颧骨的大娘气啾啾地嘬着牙花子,说了一个在当时国内文化背景中非常流行的词:破鞋!
为了避免歧义,让读者误以为我送给爱人的是一双破鞋,我有责任对”破鞋“一词作出一番解释: 在上个世纪,该词常用来作为对私生活丰富多彩的女性的侮辱性称呼。或是对任何一个清白女性的污名化之用。带有歧视意味,攻击性相当于四十年后的绿茶。
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容忍一个满脸褶子肥肉松弛的老太婆对自己心爱的女人进行无端地侮辱。我怒火中烧,我的自行车登时化成了一条矫健的黑狼狗,竖起尾巴,呲牙裂嘴的向老太婆低吼着。
金桃却说:“小狗,进来。”黑狼狗立刻安静了,摇着尾巴冲金桃跑了过去。我见状也赶忙跑了进去。这是我第一次进女孩子家。周围那一圈大娘立刻消失了,世界就剩下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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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桃的家是个二室一厅,可以说,这是我见过最不像家的家。我愿意多花点文笔来描述一下我们开始的地方,但它的确是乏善可陈:到处都空空荡荡,一个五十几平方米的小房子,人在里面说话有回声。金桃的卧室里,一张单人床、一个比板凳大不了多少的床头桌;起居室有一个门已经坏了的大衣橱和一把掉漆的椅子;另一个我是有一张没有铺的双人床,上面放了两个硕大的包袱;整个家里没有一张餐桌、没有电视、没有沙发、没有相框,只有四处散落的书和木地板为这个简陋的住处平添了几分温馨。金桃将掉漆的椅子搬进她的卧室,请我进去坐。我拘谨地坐下,目光不知在何处停留。我注意到枕边有一副黑框眼镜,还有一包哈德门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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