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olin Concerto No.1 in E minor - 1. Allegro molto appassionato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2月3日,俄苏尔
铁桥仍然摇摇欲坠地架在那儿,我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再见到它了。经过它我见到了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他就站在那座桥的对面,好像在等着我。我没有犹豫:在一切毫无目的、毫无意义的思考之后,这是我必然要做的——我早就预料到这点,并且在不自觉中做了一切必要的准备。
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自己曾想起过安东尼昂斯·王。这个名字对我而言有些生疏了,仿佛潜藏在记忆的深层,必须用点力气才能把它挖掘出来似的。费力地想到他对我而言并不是件好事:很快我便意识到他是我所厌恶的:并非仇恨,或者某些因他的错误而造成的不可原谅;而是提到他时,我好像不再认为自己能与他继续正常地相处下去。对我而言,他好像一动不动了。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就在那儿,在一处泥泞潮湿的街口站立着,永远只用一个表情来迎接我——不感到喜悦也不感到厌恶,这是我绝对不能忍受的。我甚至觉得他对我而言只不过是一具形体罢了,甚至连那都不如——那样度过的只不过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时间,以及同样令人绝望的情绪。有时我甚至觉得安东尼昂斯·王应该生一些气;但我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那么做的。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寻找我,或者他甚至并没有发现我的离开与失踪——按道理说,这并没有关系。这就更令我难以抑制地发火……
古里斯丹特瞧见了我,复杂地笑了笑,让我猜不出他在想什么。似乎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儿,或者他只是在等我,只为了向我道歉而守在这里,而我的出现则是一件必然的、早已被他预料到了的事情。他问我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我难以反抗。所有事情都被我一字一句地说了出来。古里斯丹特仿佛有种超科学、超联合的能力:他的所作所为,以及他的想法——我断定——无一是联合所预料得到的。除了他我想不到别的东西,而他吸引着我。离开帕维尔大街后,我没有经过思考就走进了俄苏尔,向他交代一切,说明一切、解释一切。他耐心地听着,丝毫不打断我的任何一句话……我滔滔不绝,没有机会停下来。语言仿佛成为了一种枷锁,我用起它来就如被钉在墙上,难以挣脱。有时他会笑,有时他会严肃地、一声不发地望着我的身后。那里有一张长桌子,摆满了电线与盛液体的瓶子。或许有种东西让他着迷,或者又有什么新的、能够创造难以想象的幻觉的方法即将要产生吗?在我讲完所有能够搜刮出来的东西之后,他的两只手就交叉地放在额头上。
“……他是那样做的吗?”
“是的……”
“这难以理解,”古里斯丹特说,“甚至有时我也猜不透他的想法,以及他的动机……到了现在,什么东西都会变成这个样子。”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于联合283年,维尔里斯,俄苏尔
那个孩子孤零零地站在我的实验室门口。是我叫他来的。昨天我在义务学校外的街道上见到了他,那时他或许还没有完全从那个据说是完全封闭的环境中走出来,适应对他而言更新、更大的联合。和我说话时,他的语言使用得还不错:平稳而连续,但在这看似平常的语调中隐藏着一点原因不明的激动。那时我便再一次打量他:他喜欢把一些奇怪的东西——一些絮状物和灰尘用黏胶粘在脑袋上。我想他可能觉得光秃秃的脑袋有些发冷。我捕捉到了这点,叫他来我的实验室。可是在我走进俄苏尔不久后,那个孩子就不见了。我想是这里永不发光的楼房与迷宫般的小道使他害怕了,但他还是奇迹般地跟了过来。我甚至没有发现他;在我布置好第一次试验需要准备的一切连接之后,他却正好到了这儿。
我不得不对他产生一些敬佩的态度,并且吩咐他把头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掉。显然那些潮湿的东西已经发了臭,可是他显然对长久以来收集到的收藏品产生了特殊的情感,并不情愿那么做。我并不讨厌这一点;事实上,这正是他给我的不同的感觉——在这一点上他十分特别。于是我戴上手套,把麻醉液倒在手心,抹在他的额头上。他闭上眼睛,像纸片一样轻飘飘地倒下去,蜷缩在还没有清理干净的地上。他的脚尖碰到了一些酸液,一些皮肤变得苍白,开始发皱、卷曲,变得像一层透明的蛹壳。我把他抱起来,按到清理池中,一遍一遍地冲洗;平放进擦干净了的收容器里去,灌进一瓶瓶的培养液。想到他也即将像曾经的我一样躺在那儿,不知道那时的我是否也是这个模样?可他不是这样的:他看起来纯净而无瑕,简直是我所见过的任何东西中最和谐的艺术品。那时我盖上盖子,把马尔加拉环的正极接在蓄电池上——蜂鸣器哔哔地响了两下。我看见了液面的位置上升了,乳白色的液体开始变黄,没过他的耳朵,有气泡冒出来——接着覆盖了他的嘴,他的鼻尖,他的整张脸,以及他的全部。曲线测试装置随即有了反应。我悬起的心沉了下来,明白这次试验已经成功了一大半;最起码我选中了他。
对另一种公民的记载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197年
在我们始初的年代还能够看到这样一种公民,仿佛同自义务医院走出的我们格格不入的。这一点从他们的各种方面都可以观察出来,我也因此练就了一项本领:如何一眼断定一名公民是“我们”还是“他们”。这种潜在的分类一定是会损害联合的,从各个方面都使它丧失了本该有的秩序与状态。
第一次见到他们可能是在我的学生时代:从联合177年我走出义务学校开始,就能随时在大街上看到这样一种公民:他们的装束和外貌与我们看起来可能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奇怪的是他们的眼神、表情和动作。保持一种静止对他们而言是困难的,他们总是以各种方式努力地活动自己的身体。更重要、并且更值得注意的一点是,面对不同的人时,他们会做出各种不同的反应,并且很显然,他们之中的大多数都患上了一种精神疾病,这使我能够察觉到他们的眼神和神态中那股极端的混乱。那时还有一些特殊的食品在地下黑市流动,大多是一些奇形怪状并且易腐烂的东西,据说都是这些公民愿意花干所有积蓄买来享用的。这些公民大多居住在安格尔苏斯的老城区,在联合57年,安格尔苏斯的外墙正式完工之后,许许多多这样的公民迁移过来——他们大多是大区开拓的一些先锋。
除了这些公民,当时的人们似乎还能够见到一种更奇怪的人。他们大多是生活在老城区的各个角落和地下,从事着各种非法交易,并且每天都面临着消失的风险。据我认识的一位经历过联合初年大区纷纷建立时混乱时代的公民说,在他走出义务学校时——我认为这大约是联合70年左右的事情——那些奇怪的人就纷纷消失了,这也使他大松了一口气。很显然,我生活的年代还要更晚,注定无法对他们产生任何认识。但使我感兴趣的还有更多:我想了解的是还生活在当下的那些公民,我想用自己的亲身体会建立一些对他们的认识。
据我了解,在我的公民住宅楼上就生活着这么一位奇怪的公民。他整日不去工作;时间对他来说好像成了一种丝线般的东西,使他能够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理顺它们。他有时候会写一些奇怪的东西,我虽然能够看得清楚所有的字,但却连一句话的意思都无法理解。我时常去拜访他,而他对我总是视而不见:他对所有公民仿佛都带有一种特殊的蔑视。不知从什么地方我了解到,他是联合元年之前的公民,是参加迪瓦斯安坦格勒斯大会的一万五千名公民之一。这当然是一件值得光荣的事情,但他却不知为什么对所有这些东西视而不见。你可以发现,他的意识根本就像是一只气球,早晨时会随着他的目光飞走,飞到不知有多远的地方;到了夜里,便会随着太阳的消失而准时回到他的身体里来。不止一次地有人听见他的房间里发出可怖的声音,一种叫喊;难以想象一名公民竟会表现出那个样子。经常地,他会难以置信般地举起自己的双手,仿佛很痛苦地捂住脸;接着便有透明的液体从手指的缝隙中流出,他仿佛很厌恶那种液体似的,总是拿毛巾把脸擦了又擦。但他后来便不管不顾了,毫不顾忌地任由它们横流。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倒在自己的屋子里,那是他用玻璃瓶碎片一下一下地刻划自己的手腕造成的。那时血会四处蔓延,在透过窗子的落日下显得乌黑发亮。有一次,住在楼下的公民惊异地看到他被一根绳圈安静地吊在屋顶的金属横杠上,长长的舌头伸出来,样子丑陋极了。我们都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一遍一遍地对自己施加折磨,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样做会使他更快活一些。通常他回来之后,会愉快地打扫房间;努力地写些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却又变成那个样子。
我决定去正式地拜访他:以邻居的身份愉快地谈一次话。我拿上录音机下楼,敲了好久的门。他似乎很不情愿地前来开门,在知道了我的来意之后,他的态度缓和下来。“我该叫你什么呢?”他问道。
“公民就可以了。”我认真地回答。
“我不喜欢这个名称,”他突然间愤怒起来,五官扭曲成一团。“你需要一个别的称谓;否则我绝不,绝不会对一个我不认识和不熟悉的人说话。从今以后,在我面前,我会叫你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你要记住,这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重复一遍,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我很疑惑这是什么意义,但我还是照做了。“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按照我的记忆发出这两个单词的音,因为我并不明白它的含义——并且之前我也从未从任何地方听到过它们。
我学得十分蹩脚,把他给逗笑了。他拍膝大笑,好一会才停下。“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我尽量努力地重复了一遍,或者几遍。直到他最终满意,我才获准向他提出问题。
“说吧,小子。你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你明白它的意义吗?现在我来教你:我会用这两个单词来形容你。如果是你的东西,不管是什么,我会叫它们‘汉弗莱斯的东西’,而不是别的什么‘公民的东西’。同时如果我喊出这两个单词——这说明我在招呼你,而不是招呼别人。懂得这个概念了吗?”
我想我懂了。这是一个代号,用来形容“我”。我,全部的我与全部我身边的,我掌控的事物,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的。这我明白;我从这个定义里找到了一些乐趣。这简直是一种再复杂精妙不过的文字游戏。
但他突然开始黯然神伤起来,说出一些我根本难以理解和想象的东西:“或许我不该。你不知道我是谁;可我记得。实话实说,我是出生在大西洋边的一座小城里。我有父亲和母亲,他们很爱我。那时景……不错:爸爸有间带花园的公寓……在纯白色的阳光下我们给多肉植物浇水。沿海有些开汽船……海里已经不再有鱼,他们专门载我们这些城市来的游客去海上……有一日爸……我和妈妈上了船……太阳在加那利的方向落下了海,那真是我见到过的宽阔、最超自然的景象,仿佛在那时我如蒙神助……就像狭窄的、四散的雪片,……看到火红的颜色;海水墨黑,而不是碧蓝……与海洋的颜色似乎颠倒过来,可你仍然能从海洋的边缘看到天空的景象。那时我站在船头,风呼呼作响,那种气……扑面的宽广,就像突破一层地平线的屏障,你的全身……一种冰凉、清新的水雾中去。妈妈和爸爸在船上烤虾:我们剥虾,妈妈还会……”
我不知道他讲了多久;这种记载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我经过了莫大的努力,才把那一段录音还算忠实地用文字反映出来,因为我并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他的精神已经进入了一种失常的状态才说出这些语无伦次的话。可怕的征兆又从他的脸上和全身显现出来,他开始浑身发抖;液体汹涌地从眼角涌出。很快他便失控了,他大叫道:“上帝!我忏悔!……”随后把脑袋拼命地砸向桌子,仿佛丝毫没有任何痛觉地继续一下一下地砸向它。血涌出来,滴溅在地上,一团一团地聚集,那些液体并不像水一样会流动——它会变得黏稠,最终成为一层硬壳,但它却很薄,手指擦一下就会把那些粉末似的东西擦掉。我赶忙起身;他不知怎么在这种狂乱中瞟到了我,突然扑过来,把我扑倒在椅子上,两只胳膊缠绕住我的脖子,拼命地把脸往我的身上凑,趴在我的身上呜呜咽咽地小声悲鸣……接着是永无止境的嚎叫。我的听力或许已经受到损害。他的血越流越多,终于使他体力不支了,松开我,倒在地上。我便逃之夭夭……
之后很久我都无法从这场冒险中恢复过来。这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他的公寓也在半个月之后被封闭了。原来的门变成了一堵天衣无缝的墙。这名公民消失了,别的公民没有感到过半点奇怪。可我却前所未有地有些来源不明的不安和焦躁……可能是由于,我再也不能自然而然地用公民来称谓别人了。这对我来说成了一件需要思考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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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决定了,就叫他叶伽——两个音节组成的简单而又美丽的名字。我把它记在数据采样本上,准备在他醒来时教会他这件事。他看起来很安静,培养液的色位和液面深度一直维持在一个稳定的数值。可是我还不知道他会从里面看到什么东西;我希望他受到我的祝福。可是事情渐渐不对劲起来:他的思维曲线稳定程度达到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地步。我想,如果没有什么杂项干扰的话——或许他永远不会自己从那里醒来。我想他一定是非常留恋那儿。
在那段漫长而又短暂的时间里,我为他,即将被造就的新的公民,做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头套的东西:就像在我的那个时代——那些公民们还没有完全消失的时代,他们口中所述的世界中,那些怪异、难以理解却又美丽的东西。这可以看作是一种图腾崇拜,而我也乐意这么做:我喜爱遥远的东西,喜爱看起来不那么真切却又富有魅力的东西。即使我知道我所了解的仅仅是一些碎片,我的认识不过是对这些碎片扭曲的堆积和一种或许无意义的粘连,我也爱它——爱它所包含的所有方面。这不愧为一部最完美的史诗;它是由世界与我一同创造的,而只有我——日后或许还有他——来分享这些情感。我把一块厚布料剪成包布的形状,涂上一层凝固黏胶,把形体培养室中过滤出的黑灰色毛发一根一根地粘上去。这是独一的纪念物,而我会送给他:作为祝福的礼物。
他醒了,平静地坐起来,脸上洋溢着笑容,张开双臂来拥抱我。我为他擦干身体,戴上头套,他高兴得手舞足蹈。真是漂亮极了……
叶伽,
于联合283年,维尔里斯,俄苏尔
回忆什么呢?我的记忆,如果非要回溯到最初的源头的话,我想是这样的:一张床、一间屋子和一道门。某一天我感到不可抑制的痛苦和精神的混乱,非要捶胸顿足、猛地发泄一番才好受;那道门就成了我的目标,我便日复一日地撼动它,用各种方式破坏它。终于有一天它倒塌了,我走出去:我见到前所未有的大光和前所未有的寒冷。那种刺骨的知觉几乎要把我摧毁,可是一种爆发性的、本能似的力量使我奔跑起来,在充斥白光的原野上狂奔,好像这便是始初定义的价值和归宿;接着我从中间碎裂开,不知裂成了多少块——就这么粉末状地飞散进那片刺眼的白色中去。可我不知道这段记忆从何而来,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也不知它是一种实在的反映,还是根本就是凭空被创造出来的一种浓烈情感的体现?它就停留在那儿,不会被我注意和发现;然而我会知道,记忆的地下有这么一种东西,只要发掘就可以得到。就像自己强迫自己似的,我总是不由自主地试图去注意它。它仿佛是游离在记忆的时间轴之外的东西,关于它的其他印象完全是一片空白。
那些能够理解的、包含着更多信息的记忆是与它迥然不同的。在义务学校的窗边我苏醒过来,有一个人正与我对话。他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我的记忆中,我绕不开那些,只能去面对,很快便欣然接受。对我而言,公民是简单纯粹的,是共同的朋友,共同的同伴。在一间大厅里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我们都认为平等是基于所有人的任何事情,是联合之所以构架的道理所在。对了,联合:这个语汇对我而言实在有特殊的意义。有声音对我说,联合无处不在,它是我们的每一名公民:但它不是两个,或者三个。缺一名公民就不是联合,多一名公民也不是联合。我是联合,联合也是联合;他是联合,而他和我一起却不是联合。我明白了这个道理,心中感到无限欢喜。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却令我憎恨: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并不纯然地喜爱整个联合和一切值得喜爱的东西,而唯独在意一些细小的、没人能够察觉得到的东西。我最初的与众不同很快便引起了注意,联合以它的名义命令我改正这一问题。我虔诚地接受,告诉自己这是不应该的。
记录(1)
叶伽,
联合283年
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强烈的、明显的喜好……那时身边的一切都在向我招手,都是美好的、幸福的。我不知向哪里去,正如面对那么多值得喜爱的东西不知如何抉择一样,我想拥抱所有目力所及的事物。它们半透明的弧状边缘相互重叠而离散,恍惚中我看不清任何一件具体的东西。但是有些转折发生了,像一次提问:你愿意接受吗?我突然明白了这是联合在对我提问,因为这种感觉仿佛就是我的自言自语。随后一个公民站了出来:我丝毫记不得我是在什么时候见到他的,可是他说:“在义务学校,我曾经为你带过一次路。”我想起来了,那些我所曾经看到的、以及在视野的焦点之外却同样存在的景象,都奇迹般地历历在目。那一天我走丢了;从狭长的走廊望过去,没有亮灯——日光穿过走廊旁的玻璃落在地上,格子般的形状,一块一块暗淡的火红。那名公民就从我身边走过,看到了我,拉住我的手向前走。他显得很高大,穿着义务学校的制服;我仰起头来望着他的脸,以及他光秃秃的脑袋。我朝外望去,什么东西都显得很模糊,有些断断续续的线条和隐约可见的幕墙纹路。不知怎么地我突然想到,在义务学校是没有这些东西的,那这儿是哪里呢?他蹲下来,平视着我,把我抱起来;我突然变高了,俯视着原本仰视的东西。那种感觉多么美妙!“你愿意接受他吗?”在联合的提问下,这当然是不容置疑的。“愿意。”我听见自己回答道,那名公民笑了。我突然明白了,这并不是联合的主意,但我还是伸出双臂拥抱他,我能从这些动作中感到特殊的、私下的安全和温暖——距离我非常近的、实实在在的温度。
那时我明白,这种动作所包括的还有其他更多东西:形容不出却并不是没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并不是从前的我所了解的。在不透明的膜上划开了一道浅浅的口子,我撕开它,走进去,那里是膜以下的无限宽广的空间。一团旋转着的颜色旋风刮来,我明白它是有多种——或许是无穷种不同的事物混杂在一起形成的;我知道如何称呼它,却不知道如何称呼组成它的那些东西。但它足够美妙,足够有美的价值,以及去喜爱的价值。这是系统性的文字和数学所形容不出的,从道理上来讲一定是从来就有的;因为去创造这么一种混合物是我们的能力所不能达到的。它随时可以产生,它就在那儿;可是抹消它既无可能,也不必要。它专属于一片建构在我们之上的空间,那儿与我们的世界和我们的思维通过洞连接着;它只是跳出来而已。有时它会藏在洞后,这时我们是拿它丝毫没有办法的。
可是要知道,像我所说过的那样,它是会藏起来的;因为我们并不知道那片空间实际的所在,也不知道运用什么样的命令才能呼唤它走出它的洞穴。它像一个灵,有自己的主意:并且它仿佛听不懂我们说话。经常地,在我的欢欣达到了顶点之后,它好像就不那么高兴似地淡出了我的视线。它是一位神秘的来客,不懂得我们的想法,也丝毫没有一点必要的礼节;它仅仅是想要走,于是它就消失了。我抓不住它,握不紧它。它仿佛并不是联合的造物——联合不仅没有能力攥住它,连阻拦它来到我们身上的本领都没有。于是它就成了我的一个秘密、罪恶的朋友,总是唆使我偏离本该走上的轨道,令我与它缠绵一番;这种事情的诱惑力是如此之大,每当这时,我的自主意识就丧失了作用。我任凭它摆布;它是一个间谍,在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之后——我认为诱惑和欺骗我便是它主要的任务——便丝毫不留情面地转身离去。无边的淡漠和失落感就自此而来,像冷湿的水汽自下而上包围了我的身体和我的意识,往往还伴随着令人咬牙切齿的背叛之罪恶。这些混杂在一起的感受还教会了我一些禁忌的技能:如何去厌恶,以及如何去恨。在某一个时刻我明白了,喜爱的感受使我想要拥抱,厌恶的感受使我想要伸出拳头,并向那个东西施加力量与惩罚。我分明地懂得了这条界线的意义:在它的领域,这条界线是绝对的。当它控制了我,我便按照这条界线行事:或者友善,或者仇恨,全靠它来决定。我认识到了这条法则,它回报给我以从未尝到过的、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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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当然地,我发现了新的思考方式。这种发现是滑坡性的:自产生和扩张的那一刻起,你就再也找不回关于过去的一切:穿过一层不透明的膜,你会感到有肮脏黏滑的东西披在身上;可是回头望去却什么也寻不见。这时你已经身在一个全新的世界,即使寻找过去本身也成为一件用新的思维思考的事情了。旧的与新的,现在的与过去的,呈现如此巨大乃至相互不可能理解的差别,这种根本的、结构性的区别是什么都难以补救的:因为它从理解的最深层,从思维语言的运作方式的那一层起便深刻地改变了。我认识了一个人,他叫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而他叫我叶伽。我想叶伽便是我的名字,而这成为了理所当然、无需怀疑的事情。我想,像他所描述的那样——仅仅用公民来称谓另一名公民那样的事情,我再也无法去做;即使我打心眼里认为这是正确的。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2月6日,维尔里斯,俄苏尔
他把帷幔拉开,从屋子的角落透出莹白色的闪光。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从不解释,只会命令。
我听见一阵喀啦喀啦的声音,那是古里斯丹特在操作他的机器:黄色和红色的线被连接在一起,两根白色的线被连接在一起。接着是一阵混乱的噪音,没有次序、黏合着的嘈杂。他架起收容器,用酸液一遍一遍地反复擦拭它的内壁。在混杂着些无关紧要噪声的无限静谧中,他的工作完成了,把目光投向我。我知道他又一次需要我;我也明白,我会进入那个机器里去。奇怪的是,我虽然有些抗拒和厌恶,却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于是他走来,将我抱起,平放在架子上;脱下我的所有衣服,用水管上上下下地把我完全地冲洗干净。那股具有冲击力的水流会造成一阵钝痛,会摧毁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并使血流出来,混入水中,怎么也冲不散。没有做任何事情,没有说一句话——我任他摆布,那些身体似乎具有的感受浮在水的表面,而我则潜在水下默默地观望着那些变化:沉默、不发出声音,不暴露。我在偷偷地瞧着古里斯丹特,并确信他看不见我,因为水的表面是墨黑色的。我看见他将我抬起,像抬起一袋轻飘飘的、不含多少水的食品。古里斯丹特把舱盖从机器下面扶起来,盖上一半,丢我进去。我的姿势很难看,但我不打算动一下。他露出难以理解的笑容,用手将我翻转过来,胳膊放在身体两侧。接着是那些瓶瓶罐罐。白色的、黄色的:白色的要先拧开,倒进来,而黄色的似乎是酸液。它们流进我的耳洞,我感到堵塞与冰凉,像有人按住我的耳朵。我被完全覆盖,只露出眼睛和鼻尖。我可以看到他站在我的鼻尖上,用烧杯称量酸液——倒进来。于是像是某种灼烧的后果,视野变得暗淡,变得血红,而他好像在我的脸上跳舞,产生一阵阵压迫下来的重量。最后我感到了震动,以及盖上的舱盖;我明白他成功了,如预想的那样,我什么也没有做。
一些残余的记录
奥维德·王,
联合355年
水很凉,我像是被泡在水里:从这一片水域转移到那一片水域。但我知道,我的头顶接触着水面,如果我想的话,随时就可以探出头来望到上面的一切。可是我不会这么做,我只是蜷缩在那儿,甚至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那时就有人走过,很多人;它们踩在水面上,像踩在道路上那样发出嗵嗵声。那时就在声音的源处扩散出水波,波纹的碰撞产生褶皱山脉一样的图案。脚印在那层空气与水的交界残留得很久,一开始我能够通过脚印的数量估计它们的数目;可是没过多久,脚印的密度陡然上升了,许多脚印重叠在一起,后面的抹去前面的——生出各种各样根本不像脚印的东西。渐渐地那些尚且能分辨出来源的声音混杂成一片来自四面八方、甚至来自那层交界的任何一个点的噪音,开始的嗵嗵声也不知怎么地化为一种概念性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描述的声音。于是脚印越来越难分辨,最终平铺成一片乱七八糟的无规则图案。这个图案不久之后也消失了,如果听不到那阵愈来愈强烈和浩大的持续噪声的话,交界同之前绝对平静的水面就没有了任何区别。
我心安理得地呆在水面下面,而这里的氛围同上面并不相同。这儿十分安静,虽说显得有些阴暗,很少有光可以透过那层界面到达水下来。那层界面仿佛是一块毛玻璃,坚硬的、可以承载无限重量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材料。水很浅;水底是一层柔软的细沙,在某种折射的作用下映出淡蓝色。假如我能够把半个身子埋进里面去的话,一定是会非常舒适的。这个封闭却充斥外界噪声的空间,使我能够窥探到外面的十分之一,或许百分之一;但最使我得意的是,我的形象、我的信息,以及一切关于我的其它东西,都被封存在这片不算巨大,却也已经足够大的空间里,这片完全自我的领域是什么东西都无法侵入的。我在这里的存在本身,已经成为了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从任何方面来讲,我都无法相信那层界面是可能被打破的。人们若无其事地从上面经过,仿佛对我而言已成了一种常识,于是渐渐地我便不再注意到那层界面的存在,它于我的意义就成为了本来的天空。
当我已经完完全全习惯了它的一切时,当这个环境已经由一个临时的隐蔽处成为一间永久的居所、一处与世隔绝,不为人知的世外桃源时,我却注意到了一些为常理所不容的异常:那层先前形成的噪音的混合度呈几何级数地增强,一切分散杂音的影响都被削减到了一种难以注意到的程度。于是从我的主观感受来看,一切正成为往常的样子;在那些声音完全均匀地混合在一起时,我便再也察觉不到它们。
这时就有新的脚印产生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在那些已经完全平面化了的脚印上的新产物。只有一个人,两行脚印。当新的脚印距离我越来越近时,我的注意力便不再集中在水下这片小小的乌托邦,而是好奇地望向了头顶的水面。当我确认那个人已经走远之时,我便做出了一个惊人的、难以想象的举动:直起身来触碰了那层界面。毫无阻碍地,我穿过了它;固体般的水碎成块状,又散成液滴。我惊讶地发现这是一片大湖,那个人的背影与硕大无朋的、环绕整片水域的深紫色山脉交融在一起——山脉的形态不断地重复,很难辨识出山脉的起点和断裂,它们模糊的棱角与阴影结成一串不断的锁链。这片无限广远的空间与先前狭小浅薄的密室形成了如此鲜明的对比,以至于一种空荡单薄的失落将我完全地充斥。这种孤独逐渐地演化成了一种焦急的渴望,又经过山脉与水平线的切割变得冰冷与卑微。那一刻我的唯一想法竟然是涉水狂奔过去,伸出双臂抱住它,完全拥有它。于是在我的视野中,它的形象成为了各种各样的映像,承载着我几乎所有的期待。然而,不知从思维的哪个回路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反感,使我望眼欲穿的凝视一变而成了卑鄙无耻的窥私。罪业与惩罚自天而降,像墨黑混入乳白,生长出密密麻麻的粉状枝节;离散的因素很快便侵染了所有的情绪,这种混合往往伴随着剧烈变化的疼痛和揪紧的神经,总是令你意识到一种使人叹息的不可逆转的变化。
就在这时我惊恐地发现水面正在以一种可以察觉到的速度下降,仿佛整片大湖的湖底布满了无限细微的孔洞,才能使水均匀地涌下去却不产生漩涡。这使我感到慌乱,继而感到罪恶,之后完全被一种不顾一切的懊悔和焦虑的混合物所占据。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逃,干冷的空气中郁结着的昏暗像狂风一样卷去我所有的耐心。在无助中我发现了一个自远而近地向我走来的人,它的周身环绕着旋转和凝聚的纯粹情感;它伸出双臂,热烈地拥抱我,将我扑倒在浅浅的水中,那一刻冰凉与炽热在我的全身上下通流。它与我的渴望得到了极大的、完全的满足,仿佛围绕着我们的天空和湖面都在熠熠闪光,可我肤浅的情绪下却是更加沉重的核,隐秘的盒子中盛着不敢也不会表露出的提心吊胆与夸张的厌恶。这都使我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生理抵触,在勉强而心不在焉的配合中生出越来越浓重的惧怕。不幸的是,它发现了这一点,失望地离开,甩下一袋我难以承受的恶毒和尴尬。那时我坐在已经干枯了的湖面,它已然成为一片群山环抱的巨大沙漠,细沙流动如水,却好像从未被水浸润过。在干渴中感到的极度羞耻和怨恨,渐渐演变成一种废弃的情绪,它具有显著的破坏性,几乎要将我切成无数片。我无助地伏在沙子上嚎啕大哭,怨恨的不是其它任何东西,而正是我自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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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苏醒伴随着剧烈的咳嗽……混合着酸液的培养液很快灌入喉咙,一股呛人的刺激与挣扎后,头猛地跳出水面。古里斯丹特安静地坐在收容器的旁侧,安详的神情显示出他的无限耐心。很明显,我已经在收容器中不自知地经过了极长时间的挣扎,消耗的体力早已透支到了一种夸张的程度。我想离开它,翻出收容器,即使躺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也没有关系。可是我显然估计错了自己的状况。身体的任何部位都已经用不上一点力气,所有我能做的只是瘫软下来,甚至无力地再度没入培养液中。
他伸出手把我拉出来,试图用一条巨大的毛巾擦干我的身体。酸液在长时间的浸泡中使我的皮肤变脆、变薄,于是就有大块大块翘起来的透明片状物耸在我的身体上。他把它们一一地揭下来,我感到一种撕裂的疼痛,接着便有血从凹陷的深处渗出。这种痛是我从未感受过的;往常那浮于表面的、并不能造成什么感受的痛觉已经不复存在了。疼痛的等级本身虽然与从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却已然携带着一种尖叫,仿佛全身的每个部分都在挣扎和嘶吼。我无法忍受,剧烈地抽搐和扭动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更好受一点。这式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十分疑惑:他或许觉得我感到冷了。于是他用毛巾将我的全身裹住,躺下来,紧紧地抱住我——他散发的热量使我全身发热,那些仍然存在的伤口跳动起来,规律性地刺痛着我的神经。可这并没有我所预料的那样痛苦:相反,那些不愉快的感受被埋得更深了。他还是为我带来了一些治愈。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于联合284年,维尔里斯,俄苏尔
叶伽已经与我共同生活了四百多天。这些日子里,我并没有按时记录研究过程,因为在这种条件下,耐心与冷静的记录已经成为了一件不大可能的事情。这些时间飞快地度过,它们全是由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所塞满的,虽然从当时的视角来看,那些事情并不是全然没有意义的:至少它们带来了时间不长却几乎是无限的体验。那是关于一种我从未经历过、也难以在它之后精准地描述它的关系——一种两名个体之间超自然的关系。独自的随机数仅仅是一个数字;而两个随机数组在不同情况下的排列组合,则可以产生出不知多少对奇妙无比的结果。
但是,如果在现在这样冷静的条件下思考问题,我就会发现自己已然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偏离:我总是不自觉地回避原先的思考方式,以一种新的、却是我完全无法控制的形式想象一切。这是危险的,并且是我所不能容忍的。叶伽似乎正在渐渐地成为一个充满了浓烈情感的个体,但却单方面地生长下去——也就是,无法否定任何东西。在他看来,善变可能是一种不可容忍的恶习,而变化对他而言是一件不知有多么大困难的事。我与他共同地在这条危险与未知的道路上旋转着舞蹈,他欢喜着,跳跃起来,拉起我的手——我也与他共舞,可是心中却充满着怀疑的危机。我不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否还符合当初的预想。于是现在,我终于明白了我所需要的是什么。换句话说,他并不是我所需要的——他是一个不够完美的畸形儿。从某种意义上说,畸形儿也就意味着失败。
到现在我才明白马尔加拉环的弧状干涉本身的意义:它没有任何确定的指向,也没有复苏什么的能力。它所全部具有的,只是一种激活:使那些原本就存在的东西活跃起来,使那些原本隐藏着的东西显露出来。事实却是,我错误地估计了它的能力。我并不能向其中输入什么:它的内部所发生的一切内容,都是我所无权查看和修改的。对于思维弧线的平衡,也就基于它原本的奥秘;这个奥秘,甚至连联合都无权了解。我所做的,或者说联合所做的,不是创造,而仅仅是一种挖掘。即使尽己所能地做出所有可能的诱导,叶伽仍然是叶伽;他甚至较从前更加变本加厉了。有时我会想,我可能应该尽早地结束这一切,而他也就会成为我的第一个弃儿。
那么我所需要的特质是什么呢?我想,最理想的状态不过是这样的:时时刻刻地怀疑前一秒的自我。在喜爱的同时厌恶,在依赖的同时渴望脱离……拥有这种相反的因素随时会出现和相互湮灭的特质,拥有这种微妙的、不易察觉的痛苦平衡——就可以由我来为他覆写一切内容,创造那些我想创造的东西。可是要做到这件事情谈何容易?
矛盾之于联合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224年
史前社会的一切社会组织……其根本目的,都在于获取利益和分配利益。为了更大限度地获取利益而产生了集体与族群,同时为了更有效地使利益的分配反映权力的关系,就形成了社会及其运行规则。这个规则,与其相配套的一切制度,往往都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什么。大利益的所有者的目标是保住其利益;中等利益所有者的目标则是与大利益先前的主人交换地位。利益少得可怜,甚至负债累累的受剥削者,其目标无非是……使他们头顶的两等人和他们处于同一地位。这些从来就有的、无需产生也不可能被消灭的矛盾就形成了史前社会中的所谓政治问题;那些制度所要提防的,也就是政治问题产生的冲突——以及可能造成的一切颠覆。即便如此,颠覆还是时常发生;于是巨型、大型、中型、小型和微型的利益团体们就在相互倾轧中创造了史前的历史。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或许矛盾本身就是历史本身——冲突本身就是社会本身。信任基于利益,争夺出于利益;这是最基本、最主要的原理。于是不信任就发生在各种各样存在矛盾的大小集团之间,无论这个团状社会的构成和规模如何;它的内部总是杀气腾腾,总是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自相残杀;这是天经地义的,是应该并且必须发生的事情。
这种分散的利益结构,从它最初的历史追溯过来,其根本的原因无非是一件事情:史前的人类作为真正的个体,其组成利益团体的行为是完全自由的。史前人类通过一种神秘的生物学方式被产生出来,这个过程并不是统一和受控的;史前人类在史前的自然界进行和结束其生命,这个环境也并非被创造出来——或者被完全控制的。这些程度夸张的自由形成了各方面的、多种多样的利益,也就直接造就了史前社会的根本特征——团状形态的基础。如果将每一个史前人类比作一条线,这些线条的交叉点就是关于共同利益或者利益矛盾的点;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每一条线都是不知从什么地方生发出来,又不知道转向哪里。于是整张表格就变成了一幅巨大的、乱糟糟的图画:你可以看到有无数根线条——或许几十,或许数万,或许上亿——交集在一个点,而这些线条彼此又发生着无数的重合关系。从远处望去,这简直能够称作是一张纯色的艺术品:介于黑色和白色之间的灰色。因为此时无论是谁都观察不出细节的特征,只能获得一个最直观的感受:那就是混乱不堪,倾轧往复。存在着无数用以保证各种集团利益的机构,同时也存在着各种各样的防备与不信任。这种相对的关系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史前民族国家对于其成员的不信任,与史前小利益所有者针对陌生人的不信任是具有同等性质的。如果拿来比较的话,民族国家并不会显得比小利益所有者更高贵些。
相反,如果用同样的方法去分析联合中公民关系的形态,不出意外地,可以得到这样一张整齐划一的图表:所有线条自名叫联合的边界延展出来,平行地前进,没有一点交集。可以说,联合不存在矛盾,也不存在敌意;不存在利益的分配,也不存在权力的结构。这些在史前社会值得被仔细研究的东西,在联合中都统统消失了。完全可以清晰地得到这种变化的缘由:联合由公民组成,可联合不是公民的简单集合:联合是超公民的、超越的存在。它以一种社会基础的形态存在着,与史前社会社会基础从来都是一片真空不同,作为基础的联合控制了所有的公民和所有的利益。同时,作为社会基础的它,与公民之间并不存在任何的不信任:它毫无保留地、毫无条件地信任所有公民。由于缺乏利益的倾轧,冲突作为一种现象也就不再存在;从而史前社会用以维持秩序的暴力机关便消失不见。同时,作为结果,联合并不存在任何类似史前的法律或是司法机构的东西。事实上,联合内真正的敌意,已然完全消失不见了。我们整天所见到的景象,例如酗酒、打砸、伤害或是虐待——这些并不是由于利益的争夺而发生的;这乃是其短暂爆发而又往往在极短时间内停息的原因。这些现象是空洞的,是没有任何内容的;可以说这类冲突甚至算不得冲突,而只能算作一种动作。
可是这种社会形态的维持,需要一种基本的、不可或缺的条件:那就是对公民密度的控制,要严格地保证在一个较低的水平线上。联合平衡的关键就在此处,而公民数目静态的增加,就必然要求公民存在空间的匀速增加。这是一条危险的导火索:一旦它被突破,联合的平衡性就难以保证。联合的动作也明确地证实了这一点:大区之间公民的禁止私人迁移,以及极为精确的强制迁移数目——都必然地指向了一点:不断地有新的大区开工,而旧的大区会有源源不断的强制迁移公民到达那里。每个大区的新生公民会替换掉老的那一部分;而那些被替换的公民,就会被义务医院移动到新的大区去。伊苏尔斯现在仅仅是一处资源舱室,而在不久的、可以预计到的将来,我想它会成为一个新大区的基址——而迈向太空的这一步,也是联合迟早要做的。它必须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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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我会离开这个地方,带走所有的东西;唯独叶伽会被留在这里。我不知道他的未来会成为什么样子。现在的他,是一名与众不同的公民,与所有其他公民都大不相同的公民。这个未来,或许会是十分有趣的……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2月27日,蒙特索斯
像一条包含了轮回的因果链那样,我还是回到了这儿。不管是什么,在蒙特索斯看起来都是全新的。可是昨日的记忆却不是那样;它不仅没有变得崭新,反而更显得更加陈旧、质朴和深刻了。当然,我指的是去迈特拉的那件事。
古里斯丹特一直走在我的身边;他带着我在黑暗、死寂、散发着腐臭的俄苏尔漫步,从堆满废弃物的第三大街走过,街边耸立着高矮不一的古老建筑。在维尔里斯并不纯然黑暗的夜晚,深紫色的西方天空从幕墙的六边形框架透入了些微光。这使我们能够隐约地分辨出一些建筑边缘的立柱,那些凸显出的细节绘满了华丽的浮雕花纹。“这是维尔里斯建立之初,第一批居住者的社区,”他向我解释,“我想,保持这些风格的基础在不久之后就完全消失了。”俄苏尔已经废弃了多少年?已经没人知道;甚至连古里斯丹特都不清楚这件事情。“因为我没有证据——没法确定这一切。”渐渐地我们望到了飞越天空的大交通线,一列闪着光的列车正缥缈地驶过我们上方极远的地方。就是在那儿我们望到了迈特拉,地平线处浮现出太阳初升般强烈的光亮。
迈特拉是伟大的,这并不仅仅体现在它灯火通明的夜晚,同样体现在它对我造成的一种极端、特别的印象上。我想在迈特拉,很难看到什么不透明的东西;地面以上一切的一切,都是透射和反射着什么的。成千上万块玻璃在结构清晰的骨架上搭建起来,这就变成了一座大楼;街边的建筑群中有无穷无尽的光源,这些经过无限次阻拦与折射的光将整个迈特拉装点得璀璨发亮,像个巨大的、形状不怎么规则的光球。或许从地面上望去,你能够望到极远的远处,但在这条路径上溢满了光和光前的影子。整个迈特拉都是由尺寸相等的六边形玻璃搭起来的,公民在这片完全统一的材料中若无其事地活动,使形形色色的大量公民能够被我们看到。这片热土的最高点——不规则团状光球最显著、最突出的一点,一根不断地放出恒久的强光的巨大光柱,耸立在迈特拉的东北区域。隔着米雅斯尼茨公园,在扇形广场的尖端站着卡斯利亚基斯。迈特拉是与维尔里斯的其他地方完全不同的;事实上,维尔里斯的每一片区域都与众不同,都挟带着一种特有的印象。但这儿最为特别:大量、壮观的信息在睁开眼睛产生视觉的一刹那涌入你的思想,在这时思维的许多条回路会被这股冲击瞬间斩断。出于尚未知晓原理的敬畏本能,人们总会在那一刻突如其来地产生巨大和渺小的构造错觉。
这种错觉在我的思维中确实地产生了;可是它再也没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通常它会使我霎然地感到联合的存在,可是这一次,经过了许多次慢腾腾的转化,联合的形象才缓缓地从极遥远的地平线处升起;而这时它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压迫感和力度。它的形象不再像从前那般使我感到有意义;相反,我所预料不到的是,它与我相隔如此遥远,而我只是安静地、没有任何动作地遥望着它。那一刻一种致命的疏离感产生了,一种离奇的、仿佛不属于我的空洞感正代表着我对它的印象。我甚至没有心思去思考它;我对它产生了躲避的态度,对它不再像从前那样触动我而感到紧张与恐惧。这些动作很快就将问题的焦点转移到了我自己的身上,而我再次变得心不在焉……
记录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
我们登上联合塔前的一千多级扇形台阶,那时有许多公民徘徊在这里。我想,对于联合而言,设置这么一道夸张的门槛是一项必要的举措。它象征着迈特拉,过去的维尔里斯所期待的未来;现在的维尔里斯的中心,以及未来的维尔里斯荣耀的汇集点。攀上台阶无疑是件难事,可是当我们登上台阶的顶点,到达联合塔六十多道大门前的梭形广场时,正是太阳从迈特拉的东方——米雅斯尼茨以外的大海上吞云吐雾地升起的时刻。金红色的光芒穿透科马洛夫海的雾霭,在巨大如整个俄苏尔般的公园尽头创造出一尊高耸、暗沉的剪影。我们知道那是卡斯利亚基斯;没有谁能够在维尔里斯平日昏暗的白天和漆黑的夜晚望到它的全貌。仅仅在太阳从海平线的尽头升起、科马洛夫海上蒸腾起一片条带状的彤云时,仅仅在太阳没入维尔里斯上方常年盘踞的暗红色云团时,太阳的光才能产生接近直射的能量,将卡斯利亚基斯的影子径直地投射在整片米雅斯尼茨,直至联合塔。这时我们,我、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与台阶上所有的公民,都站在一片由卡斯利亚基斯的枪尖造成的阴影中。我们能够看到最耀眼的金光自那个纤细、锋利的尖头四散开来,在公园中遍布着的石碑与石坝上映射出隐隐约约的六边形栅格。那时卡斯利亚基斯——那尊巨大无匹的剪影如此肃穆地静立在那儿,遥远得仿佛无法触及;构成它的线条是如此垂直而平行,使得它第一眼看上去像一个标准的人形,再看时便奇怪地变成了一种线条与几何的构造,感受不到丝毫肉体和人的特征。那一瞬,我的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脆弱的地方被拨动了;这种巨大的荒凉和空洞在一瞬间便几乎摧毁了我,使得我全身无力地瘫软下来。
古里斯丹特伸出手来,我抓住他的手;我感到自己的手一阵阵地发冷,或许它正在大量出汗。强光几乎就是在那一刻照在我的脸上,褪去了有害的阴影。再望去时,卡斯利亚基斯的形象变得模糊而不可确认了。他扶着我站起来,我费力地行走。接着我们进入一台电梯,它开始缓缓地上升。从它的外壁,我可以分辨出从每道大门分出的三台电梯,那些竖直的透明管道平行地排列,上上下下地运作。这是一个庞大森严的规律。它无止境地继续上升着……
我们走进联合塔高处悬下来的景观舱室,古里斯丹特始终走在我的前面。它看起来像个垂在空中的笼子,拥有半球状的穹顶和由几层玻璃叠成的厚实地面。整个维尔里斯像是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水滴,迈特拉辉煌的灯火被遥远而规模惊人的日光掩盖了一大半。整个维尔里斯在我们的脚下;而头顶的幕墙似乎已经近在咫尺。我头一次发现,构成幕墙的一块六边形玻璃的面积竟可以达到如此巨大的程度。我所能够直接望到的,是平行和垂直的交叉线经由曲面的加工形成的弯曲面;而在这舱室穹顶上方的周围,环绕着望不到边的六边形构架——它隐隐约约地与其它那些更远的六边形相接在一起。这也是我头一次直观地感受到那些金属横梁的粗细,它其中的每一根都像帕维尔大街那般粗。这是一种完全无法想象的工程——而只有联合才会建造和拥有它们。
“我热爱维尔里斯,比任何其他的大区都要热爱,”古里斯丹特静静地望着沉入朝阳创造出的金红色天空之海的建筑群,“因为它是如此巧妙地把这么多完全不同、天差地别的东西放在一起。这很难做到,即使做了也未必有维尔里斯这样恰到好处、这样完美。看到如此多不一样的东西同存于一种环境之中,使我能够立刻感到自己的存在。这种存在,奥维德·王,并不是什么大的、超越的东西;这使我感到些我的渺小,感到我是存在于一个更加巨大的集合体中去的——而或者,我仅仅是站在这儿。在伊苏尔斯时我远远地望到过地球,那个地球是小的,是球状的。它的表面能够看到大陆的轮廓和黏稠的、概念般的水,周围一片漆黑。那时它显得不像这样昏暗;虽然同样是暗红色的,它的颜色对比却是如此强烈。这仿佛使它的形象变得很纯净,就像你正在将它掌握在自己的手心,一毫不差。你正在拥有它。可现在不是:现在的我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成为一种什么样的主宰。相反,我正在想:如果我会从这里的一个破洞掉下去……”
我听着他的讲述。他开始望着我,静静地望着,像是注意到了维尔里斯在我的脸上的倒影。
“这是一个问题,奥维德·王……联合对你来说是不是不可容忍的?”
我并没有感到十分意外。我早就想过,在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提出这个问题之前——我已经将它反复地咀嚼过。可这时我想不到什么例证,也想不到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沉默继续着。他感到尴尬,却仿佛预料到了这一点。于是他进一步地发问:
“你觉不觉得它是应该被破坏的?”
这是一个夸张的问题,这很难想象。我正望着迈特拉和俄苏尔的交界处,那儿凸出了一块密集的灯光:大交通线在俄苏尔的车站。列车驶出时,它突然断裂开来;因为整个俄苏尔沉陷了下去。我惊恐地注意到迈特拉,那些光团与幻影都如被剪断了一般纷纷熄灭了。大地摇晃起来,天空降下岩浆……古里斯丹特的表情却丝毫不变。我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幻觉。
“那么你愿不愿意跟随我?帮助我所要做的?”
“愿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大惑不解,却很高兴:伸出手臂,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随后我们便离开了那儿。我们在迈特拉坐上大交通线,径直来到蒙特索斯。明天与未来显得这么清晰;这是我与他都不曾预料到的……
叶伽,
于联合355年2月3日,维尔里斯,布拉斯柯维尔
在夜晚总会看到许多东西。或许是身体中包含着一种精神的载体,只存在于一种低密度的环境中。夜将这种浓度凝聚,将澄净的空气中那些冰凉的水抽干净;于是暗就会变得浓重、粘稠。临时承载着知觉和意识的、看不见和摸不着的东西,就被这样逼出形体而独自存在。发生在它身上的事情,总是光怪陆离的;这或许是两种不同的形态带来的理解差异。通常我会忽略它们;可是我发现,它在夜被赶走之后,在空间的密度变低、水一样的东西再次涌入我们的躯体时,就会随着黑夜而流走、消失。于是我决心记录下来一些,或许就能使这种奇妙的事物以另一种方式存在下来。
记录
叶伽,
联合301年
不知道是在哪一条街道上——或许是在义务学校那儿。第一次从义务学校的大门走出时,那条后街对面是一片不高的建筑,偶尔遇到天上无云的黑夜,有些屋子的灯会亮着,看起来像是星星点点地从破了洞的帐幕后透出的。后来它们便全部废弃了;仅有的住户都已经消失,不知前往了何处。那天,太阳正好直直地从这条街道的尽头升起,两旁的房屋都染上了些面积相等的彤红。这使我发现有什么挡住了太阳。光中影影绰绰地有些东西,遮挡了这条直接通往大海的街道。
接着我就能够看到,那时许多公民排成了几行长长的队伍。他们站得离我很远,沉默、驯顺、安静地站在那儿。空气没有流动,我向前望去,队伍也没有尽头,人数多得难以描述,堵塞了整条街道。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等待着什么;这种等待是凝固着的,令我感受不到时间的流动。我跑过去,回头望见义务学校的大门,它好像关着,又像是虚掩着的。接着就有一些征兆从海那边显现,因为天空渐渐地变了颜色:太阳周围的天色开始变得昏暗,云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它。可是遮住了太阳之后,街道上的光却仿佛更亮了,能使我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脸。于是我发现,他们并不是公民:穿着各异的衣服,有的干净而体面,也有的脏兮兮的;有的个子巨大,也有的身高几乎是那些人的一半。他们的脸和五官都是不一样的;仿佛人人都戴着发套,因为有各种颜色的细丝从他们的头上生长出来,形成各种形状。他们的脸有的是光滑的,有的是粗糙的;就连皮肤的颜色,也有很大不同。总之,细细看来,他们是一群大相径庭的东西。
那些云聚拢了,变成枝杈展开的样子;接着就有光,有强烈得无以复加的光从那些枝节的尖端闪耀出来。有声音响了,仿佛很轻松地就响彻天际,贯穿了我的听觉和思想。“在这里的人们,你们都要受到审判;”有些人开始抬头,有些人张大了嘴巴——“拣选出来一个人来到我的面前。其他的,都要被扔进……”
人群躁动起来;我头一次见到如此夸张的混乱场面。他们几乎瞬间开始大喊,叫嚷着我根本听不懂的东西:一种难以发出的、不规律的声音。这可能是他们的无法理解的语言。我看到他们之中有人拔出了刀,听到尖叫与呼喊同时迸发出来,一个人直直地倒在地上,捂住不断地涌出血的伤处。接着他就变得青紫,变得熏黑;变得腐臭。我奔跑过去,却看到他几乎已经消失,只留下地面上一个惨然的轮廓。接着一切都爆发了:撕心裂肺的哭叫,跪倒在地,受伤却还没有致命的人躺在地上的哀号;无数人拿出了武器,捅进那些没有拿武器的人的身体。那些人被剖开,被卸成醒目的块状物,从他们的身体中掉出闻所未闻的东西出来。而那道声音大笑着,大叫道:“继续,继续啊!”它仿佛极其快乐……我听懂了有些呼喊,他们大叫:“这太残忍!”却在瞬间被淹没到了不知哪里去。渐渐地,不知不觉地——我已经置身人群的中间,他们推着我移动。我被推搡、挤压,却感受不到痛苦,仿佛我只是观望着他们的举动,却丝毫没有激发出我的情感来。突然我发现——远处,在我最初站立的地方,义务学校的大门那里有两个人:他们中的其中一个死死地按着另一个,拔出刀来。我像是被刺了一下似的,突然极为难受。我跑到那儿,看见那个倒下的人的眼睛无助地大睁着,头发凌乱地躺在地上,露出绷出肌肤的一条条肋骨与雪白的大腿。我想那是古里斯丹特所说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形体和意识像白天与黑夜一样,交缠着形成了“史前”这个意义。我看到握着刀的那个人,他的全身极为剧烈地颤抖着,我无法形容那张扭曲的脸,从上面我望到了无比的混乱、残忍、怜悯,以及极度夸张的痛恨与欲望。他掐住女人的脖子,毫不犹豫地挥起刀刺过去。我大叫一声奔上前去,挡住那只拿刀的手,死命地与他抗衡。有人抓住我:“没用的,没用的!”回头时,我看到那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他也同我一起来到了这儿。我感到手臂陷入了一种冰冷与炽热混合在一起的状态,接着是剧烈的、钻心的疼痛。那把刀穿透了我的手臂,他像一根棍子一样倒下了。我抱起那个呆滞的人,她的身体柔软而滚烫,轻得像一张纸片,就那样滑落下去,传来短促而沉闷的撞击声;地上洇开一片浓黑的血,长发黏成极为丑陋肮脏的一团;接着就像被火炙烤了一般变得焦脆,崩裂成碎块与灰尘,消失不见。
我看到了那个下命令的人:站在路尽头的高台上,全身发出刺眼的光芒,在那团光中扭曲成一个个相异的形象。而路却好像变短了:看得到边际,近在咫尺。而我跑过去,古里斯丹特跟在我身后。我的全身缠绕着愤怒,扯着我向前奔去……我们爬上高台,无数的台阶……可是它消失了;于是,站在高台上,我们望到了广大的、闪耀着血红色火焰的巨湖,铁链一圈一圈地围绕着它;接着我望到了四周的无数条街道,它们汇集到这片大湖来,而每条街道上都有无数的人挣扎着掉下去。掉进湖中后他们仍然在挥舞着手臂,我从未见到过如此激烈的斗争——对于什么呢?直到他们的头顶没入涌动着的热浪,完全消失之前,他们一直在竭尽全力地嘶吼着。后面的人们涌上来了;他们急不可耐地拥挤着向前奔去,仿佛这样就能够得救。我们被推搡着,马上就要掉下去。那时我望到了热浪后隐隐约约的景象,如此熟悉却又那么陌生:那是维尔里斯,耸立着巨大的、突出的塔尖,以及密集的六边形格纹。我想到了什么,却又无法描述。我猛地回头——街道成了一片火海,令人难以忍受的热气开始缓慢地向高台上爬行。高温使空气分了层,层的表面游动着细微的丝线;它们挡住了那些东西,一切都变得模糊。我们只得跳入湖中去……出乎意料的是,我并不觉得热;甚至感到冰冷,就像奔跑在一片结了冰的荒原上,冷气从四周侵袭过来,使我猛然惊醒。我出了好多汗,被子滴下淋漓的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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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记录的存在,的确是一件麻烦:记录时花尽心思去形容的事物,在一个小时之后就变得模糊了。这并不意味着是我写下的文字被抹去;而是与这些文字关联着的印象不知为什么地消失了,使我难以把文字和印象联系在一起,去理解那些感受。于是重新阅读过去的记录,就会因此变成一件完全失去了意义的事。可是当我从梦中猛然醒来时,犹然存在的记忆中的那些完全不相容的暂留品,看起来却是那么的宝贵,使我不得不加倍地珍惜它们,唯恐将它们失去。
记录
叶伽,
联合355年
他带着我在一条狭小的街道上行走,两边高耸而间距狭窄的建筑挤出夹缝中逼仄的漆黑天幕。“觉得闷吗?”他说道,并没有等待我的回答便拉起我的手来:“抓紧它。”
他继续走,比之前走得更快了;不知不觉中我们走出了那条小道,走上了一条大街,那儿却并没有悬浮车经过。街道直通向极远的地方,那儿有间断地闪烁的微光。我们沿着大街向那些光走去。我惊异地发现有人出现了——好多人,成群的公民在街道上行走。这是夜里,一般来说这是绝无可能的;况且街道旁的建筑黑洞洞的,看起来已经被抛弃多时了。那些公民若无其事地行走着,对我们毫无反应。“不要担心,”他说,“他们既看不见,也听不到我们。”接着我发现我们走路的速度快得夸张;我们甚至超过了前面一辆行驶着的悬浮车。他走在前面,我惊异地看到,我们并不在大街上,而是在两三层楼高度的空中行走着——踩在无物的空中,却像有一些软绵绵的东西托着我们的脚步,乘着不知名的浮力越来越快地急速行进。转眼间我们越过了大交通线,那条莹白色的光带轻盈地将下面的空间分成两个部分。这时整片区域仿佛都约好了似的,光芒从我们脚下虚无的地面上铺开,我们甚至可以因此望到远处的地平线:啊,不,时间已然接近早晨;喷薄的光已经将地平线渲染成了一条锋利的割纹。大片大片的建筑群,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重复在我的脚下,这是无限大的、无限宽广的维尔里斯。
我惊叹于这种宏观的美,但他却笑着回过头:“让我们继续走,走上那里。”那时幕墙的六边形栅格开始显现;在初升太阳的光,维尔里斯一天中最耀眼的金色微波里泛出一层层涟漪。难道我们是要上那儿去?“是的,是上那儿去;拉紧我的手。”那使我感到一种悬浮着的不安全感,一种在伟大空间中存在着的个体必然产生的渺小与无助的知觉。“不要怕!”他笑道。我感到速度陡然加快了,越来越快;细密的栅格变得宽大而稀少,曾经显得无限远的它们看起来也正与我越来越接近,像是要撞上了,而我还没有准备好迎接一场惨烈的撞击,我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是时间仍然不受阻碍地流动着。我睁开眼,好奇地四处张望,发现它已经处在我们的脚下——看起来它只是骨架,而没有玻璃——他哈哈大笑,松开我的手,伸出双臂;我们旋转起来,不受阻碍地舞蹈。这时我看到了维尔里斯,流动在金银的光色中的半球体,薄纱似的云带穿过它,而我们的头顶正是盘踞在它上空的那朵粉红色的电离云,轰隆隆地发出巨响。我们轻盈地穿过它的混沌,跃出云层,悬浮在一片原始而令人震颤的色块组合之中。科马洛夫海,我从未见到过它如此庞然的景貌,此时它正伏在那里,占据了陆地,也占据了天空:它们之间的界限是不太分明的,淹没在一种模糊的灰蓝色中,在两际红彤彤的高地间截然中止。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彼岸的山脉,据说在通往塞波托斯的大交通线列车上能够隐约地望到它的形象。那儿坐落着为我们所忽略的东西:一座史前的城市,史前的人类所聚居之处,他们创造的混沌而可惊叹的世界——我们从未了解也无法接近的存在。仿佛有一层膜横亘在我们之间,而我则出神地望着它迷离的影子。
那个人走远了,消失了;最后望见他时,他的轮廓已经变得破碎,融入了被照耀着的大海中去。我踩在云朵的地板上,无休无止地漫步,新异的感受很快被替代为无限的空间与时间中产生的怅然迷狂。
这时从天空的彼端,从月亮仍然保留着的黑夜领地中走来了一个人,走到我的面前来。我看不清他;事实上,当我转过身去时,我就已经忘却了他的形象,再次看到他时就像见到了一个全新的人:好像他总是会变成另一种形象而出现;但时间过了很久,我便记住了他。“你是从下面来吗?”我问他,他点点头。我们在荒凉的天地间漫步,牵手而立,相对而坐。高空凌冽的大风刮来,寒冷使我们拥抱在一起,躺在云朵上相互取暖。他的嘴唇在抽动: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含义,可接下来他便松开了手。像是无形的地面突然被抽走了似的,我坠落下去。回望他时,我在混沌的云气间望到了一张无喜无悲的脸。我感到出奇地绝望与愤怒,不再挣扎,任凭自己向不见底的深渊落去……
关于联合355年12月31日
仿佛联合还是像往常一样运行。走下大交通线并不是什么难事:只要迈出脚就好,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了。不再有可以思考的空间,于是思维分成了大相径庭的两层:浅薄的、表面的意识变得极为敏锐,使他可以不停地注意到身边的一切动作;毋宁说是一种极端的慌乱,不管是什么都显得如此引人注目:好像它们就发生在他的意识所囊括的空间中。而另一层,被巨大的切入物阻隔了的意识,那些想法与思维,全部黏在一起了,变得像石头一样坚硬而难以流动。
在这种情况下,摔倒是不可能的;他会理所当然地注意到所有东西,而它们全都是无意义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不管他怎样努力,还是无法将思想集中在一点。奥维德·王就是这样无意识地走到了这儿——在这种情况下,身体是认得路的,无需提醒就能做到。
他记得,他所看到的蒙特索斯是巨大的——比那时,很久远的年月以前,又显得巨大了。那时它不过占据了一半的视野,他还是能够望到海,那个充斥着辽阔的意义之所在;但是他看到的蒙特索斯已经不再给予另一次慷慨的机会。看起来它已经是被完全地建立了。对它的感受,仿佛在他的思想中横冲直撞似的,又是完全不同的,完全想象不到的新体系。一切都已经构建完成了:巨大的框架,层叠而上的结构,从它的边缘向它的中心前进时,总是迎着险峻的上坡。一片片完全相同的楼房是竖直的,却并不是与地面垂直的:事实上,它的底面是倾斜着,依着蒙特索斯向上的斜坡建造的。而它的中心,则凭空矗立着一个巨大的圆锥,从大交通线站台就能够感受到它惊人的直径。他们到达蒙特索斯的时间大致是在早上;光亮越过匍匐在它脚下的一层层建筑,以及圆锥旁隐约闪现的玻璃构架。
他很快便获得了通往工作地点的路径。于是他们从车站出发,沿着这条宽广的大道向那里走去。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光越来越强了;到最后,仿佛他们身边的环境都处于一种极亮的光照下。于是他向上望去,望见一团苍白的、他从未见到过的光球悬在头顶。
这些都是新奇的……而他们不断地走。走到了那儿,熟悉的大门,两把灰红色的应急把手。走近它时,它正洞开着,里面显得很暗。古里斯丹特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这里已经完全变化了:先前的大厅消失了大半,所能看到的仅仅是一间并不比公民住宅大多少的前厅。有几部电梯从这里岔开。
而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就是这么消失了;奥维德·王无从知道他到了哪里去,因为所有电梯都在向上运行。他只能按照路径指南到他应该到的那儿去——而古里斯丹特并不在那里。那儿没有其他的公民,房间中只有他一个人:要完成的工作都放在房间的尽头。他便试图集中起注意力……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2月31日,维尔里斯,俄苏尔
我总是记不起全部的事情:问题在于,这些事情中有一些关键的、不可缺少的连接的部分,有了它们我就能够理解一切,但我缺乏它们。并不是缺乏一些,我就能够理解得少一些,只是理解一部分而已;并不是这样。没了节点的片段只能用于描述,却没有办法用于理解。我想寻找那些东西,或许我应该有一个目标;但我无法集中起注意力去思考这个目标——或许它本来就并不存在!
……就是在那时接到了全体撤离的命令:丝毫不假。所有的灯变得通红,所有的箭头都指向大交通线站台。也是在那时,我想起了他,有一句话不停地从我的思想中掠过:他离开了吗?还是到了哪里?我不由自主地走进了电梯,在那儿我见到了许多公民。他们都面无表情地站立着,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像一堆立着的石头般一动不动,连眼都不眨一下。我们按次序走上运输车,它随即载着我们冲入了隧道中,什么都变得漆黑。速度越来越快——而这时有什么东西在摇晃着我的手,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我的心情雀跃起来;不管是什么都不值得担心了。从幕墙旁的栅格经过时,黑白闪烁的光,以及瞬息间便消失的平静海面——暗淡的蓝色。很快我们便到了大交通线的站台。列车一辆一辆地从这儿出发,我甚至能够望到它们在蒙特索斯上方迅速绕行一圈时的拖影。
但古里斯丹特扯了一下我的手:我转过身去望着他,他停下了,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奇怪笑容。“我不会走,”他吃力地挤出一句来,“你应该明白。”
接着那些事情便发生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人群走去……公民们纷纷回头望着他。两个公民试图阻止他:他们看起来或许是大交通线的工作者。古里斯丹特伸出手来,握紧五指,向他们的脑袋掼去。我听到两声连续的闷响。所有人像雕塑一样静止了,甚至可以听到列车机关发动时的咔哒声;他走得越来越远,到了拐角处,便消失不见。
我像通常那样坐上大交通线。所有公民登上站台时,我也随着他们前进;前面的公民走上列车,我也随着他一步一步地、丝毫不乱地严谨地走动。大交通线像往常那样开始运行,我们坐上座位,拘束器也像往常那样从座椅的两侧伸出来,毫无差错地扣合。列车启动了;短暂的眩晕之后,我望见蒙特索斯就在我的身下——它的幕墙,它巨大的栅格,以及那座圆锥式的建筑——这时我清楚地望到,它裂开了;从基座,而不是顶端裂开;它整个地分散,化为银色的碎片,淋漓地掉落下去。有什么东西正从其中升起来。我突然明白了,在那一刻我明白了:那是格拉纳达,有人对我提到过它,而它真实地存在着,就在这里,在蒙特索斯,在它的中央。我也突然明白,它将要升起来,将要脱离地面,将要穿过茫茫的、存在于我们之上的空间,穿过一些我永远难以想象也难以经历的东西——到哪里呢?这幅景象转瞬即逝,我明白我已经离开了它;而我想我也不会再见到它。
可是几分钟以后,一个黑色的影子出现而又消失。我想那是一道闸门在我们的身后关闭了——我向后望去,车厢空荡荡的;没有古里斯丹特。公民们整齐地、纹丝不动地坐着,我甚至能够望到最后一节车厢的尽头——那里有一整块玻璃面板,模模糊糊地能够望见迅速掠过的景象;上下左右全是看不清楚的影子。但我又不是很确定,因为突然间,他们都变得一模一样了——全都一样,像两面镜子一直在反射着两米以内的狭小空间,使我似乎能够望见极远的远处;他们的形象都乱作一团了。
我站起身,拼命地向车尾跑去……我想古里斯丹特就在那儿;他绝不会到别处的。我只需要寻找,而他在等待。可是一阵麻木的晕厥将我袭倒在地,我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随后我看到——不是透过大交通线的外壳望见的,而是从更低、更静止的地方,从下往上望着它,仿佛就伏在海面上;我看到,蒙特索斯的幕墙球顶在极短的时间内变了形;一尊硕大无匹的造物,一个满身遍布灰黑色花纹与玻璃碎片的圆头椎体凸了出来,像挤破了一层薄薄的壳;随后是一团光球破土而出,遽然间变得顶天立地。巨大的爆炸、冲天的火焰……我望见头顶的大交通线像纸片似的碎成几段,被气浪和水柱顶到天的极处,消失不见;随后是掩盖一切的巨响和震动。我恐慌极了……我大叫起来,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只能感到自己唇边的肌肉在被歇斯底里地撕裂,血到处喷涌。大交通线似乎消失了;火球盘旋起来,升到天上;黑色与亮红色,无数浓烟与乌云;一阵更剧烈的颤抖,海面开始呼啸……我被抛来抛去,只是不顾一切地大叫。
不知怎么地,周围霎然安静下来;我发现自己仍然坐在座位上,拘束器纹丝未动。周围的公民像往常,像一直以来那样坐着。身旁没有响声;一片绝对的、简直无法相信的寂静。就在那时我记起来了一切,什么都从我的思维中浮现出来了;我猛地扭头,极力向后望去。一道道黑色影子闪过,那是许多道闸门在依次关闭。这时我们开始下降;我看到整个海面都在燃烧,远处的天空中,许多大大小小的碎片正带着火焰,从天空缓慢地向下坠落。转眼间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个方向的天空稍微显得有些明亮,像一种怪异的、人造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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