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结

我的父母和所有伟大的父母一样，有很多值得我感恩、需要一辈子铭记的地方。但唯有一件事却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回忆，直至今日我也难以忘却。

高考成绩出来的第二天早晨，当我睁开眼睛，发现爸妈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他们穿得很正式，好像刚从哪里回来，看向窗外，背对着我。“你不要学建筑了，大家都说当教师比较好。”他们转过身来，脸埋没在光照中，看不清，语气中带着忧虑，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硬。

“我们问了很多很多人，他们都说，二本的建筑找不到工作，还是当教师有前途。”

“就说你爸那个朋友阿甲吧，他就是建筑公司的，说起码要从一本学校毕业，才收，还要一级建筑师哩。一级建筑师很难考的。再说学建筑很辛苦，总是要加班到凌晨，你的腰受得了吗？”

“还有你爸的那个朋友的女儿阿乙，虽然也是二本的，但是现在当了老师，还说幸好当初没有坚持自己的选择，听了她爸妈的话哩。当老师有这么多个月可以休息，你可以带薪旅行，有足够的时间给你玩摄影，多轻松。我也是为你着想。”

他们说了很久，长篇大论的，有总起，有分述；有举例，有引用，还能做个联想，把我的下半辈子都描述了一遍。但是我知道的，只要我能讲出道理来，他们终究是会向着我的。于是，我不予理会。父母的话就像一片羽毛，试着要戳我的心，我觉得这是无济于事的。

可笑的言论。我从来没想过当教师。这个职业，它要我听命，要我一辈子受困在一个小地方，它不能改变我困窘的经济现状，它满足不了我爱创造的天性。天底下所有教师的命，如此简单，一眼望穿。我做不到，我不相信。

然而我从来没想到父母可以如此坚持。父母一通接一通地打着电话，紧接着，各种各样的亲戚朋友，像我们家发生大事一般，都陆陆续续跑来了。后里的阿公，许久未见的，坐在靠椅上，翘着二郎腿，一字一句说得缓慢从容，显得无可辩驳。爸爸在教育局的老同学，许久未见的，带着当教师的妻子和女儿来，历数多年的成就。还有亲戚聚餐的时候，许久未见的阿婆抱着娃，皱着一张脸，以没有希望，又迫切渴望的神色看着我。我又接到不知哪个亲戚的电话，声音温柔甜蜜的，发表着当教师的感言……

我的壁垒，被炮弹一天又一天地炸，被手一只又一只地挖，终于露出破绽，他们急忙地就灌点什么进去，然后投几个小石头，大石头，压得我没气儿了。他们把我对未来的幻想搅成糊糊的一团，却没有一个人站在我这一边。终于，我的耐性被磨光了，脾气暴躁，容易奔溃。他们重复着言语，我重复着争辩，哭着争辩，面红耳赤地咆哮。后来父母软了心，说“我们只是提一个建议而已，最后还是你自己定夺。”我相信了。但过不了几天，他们依旧继续重复一模一样的话。

我被拉着，登门拜访了帮忙填志愿的老师。我板着脸，不说话，没给任何人好脸色。我说，我要选建筑。“建筑也是好的……”老师本是向着我的，说建筑如何好，又帮我介绍了几个学校。我的脸软了下来。“不行。”爸爸板着脸，黑的，插着双手在胸前，谁都没看，略低着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老师的桌子——他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递给老师一本厚厚的学校名单，上面早已被我用红色的圈圈做上了标记——全是建筑院校。父母两人一言一语，又长篇大论了一番。老师无可奈何，再也不提建筑什么的了，圈了一些教师类的学校。

后来，我又偷偷跑去物理老师家，让他帮我参谋。我向来是喜欢他的，也知道他有远见。他帮我列出了很多方案，我很满意。临近填报志愿的前几天，待我哭完，便亲自上网查了很多建筑类的院校，哽咽着，身子还有些颤抖，列了一排志愿，它应该就是我最终的选择了吧。填罢，我竟对自己不肯定了，脑海里一直充斥着父母的话。我沉思了——或许我现在太冲动。经过所谓的理性分析，我发现父母的话都是有道理的。我现在只是暂时的情绪失控，或许我到最后还是会感谢父母的选择。当了教师以后，我将来的生活应该会很好。有假期哩，不累哩，男人都爱娶教师当老婆哩。

于是，我迈去爸妈的房间，告诉他们，我要当老师。瞬间，所有的阴郁立刻从他们脸上消散，竟有些小孩子般的欣喜。接下来的几天，父亲趴在床上，左右摆动着双腿，给我当参谋。母亲靠在床头看电视，也不给谁打电话了。我也不愿参与——去哪都好，教什么都好，没差。空调很凉爽，阳光是金色的，床是暖橘色的。几天后填罢，父亲蹦跳着找我，说是终于完成了。为了最终的确认，我们又去找了物理老师。那天，当着其他学生和家长的面，当着老师的面，当着我爸的面，我又情绪失控，不愿接受。父亲马上阴下脸来，无比执拗决绝。我眼巴巴地看着老师，想道：我最爱的物理老师啊，疼我的物理老师啊，我已经哭了，你也明白我的志向，所以请你帮我说说话吧，我最后的救命稻草……我的手开始抽搐，我便用力扯住裤子。我低着头看着桌上的志愿单，我的泪染湿了那张志愿单，止不住，纸上的字已经完全看不清了。可是父亲不再心软了。老师说志愿没问题。

最后，我是拖到快截止的十几分钟才填的志愿。我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妈妈懒懒地躺着看电视，爸爸也不拿椅子来，跪在地板上，不嫌疼，全神贯注地给我填好志愿。我内心挣扎着，我会不会在截止的前一分钟，抢过他的鼠标，重新改掉，哪怕只是改掉第一个学校而已。可是我眼睁睁倒数着截止时间的来临，一分又一分钟。终于，当最后一分钟也耗尽的时候，心彻底灰了，我脑海中不自禁跳出未来的画面，我，注定要一辈子待在学校，在小学生面前强挤微笑，一年又一年重复着，直到死吗？我竟一阵反胃。但结局好像就是这样，改不了了，我开始觉得恶心了，仍不愿相信，我哭着说，我不想，我不想。妈妈当着我的面竟也哭了，抹不完的眼泪，敛着嘴，说话也没了力气“我竟不知道你会如此难受，早知道……”。我吓了，止哭，反而安慰她说，“当老师也挺好的，我有足够的时间可以玩摄影，也不会觉得累……建筑太累了，我腰也受不住。我会慢慢接受的……”我会慢慢接受的，我安慰自己。

三个月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没人再压迫我，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录取的消息知道后，父母都很开心。父亲马上给我包了红包，说是恭喜。各种亲戚朋友也陆陆续续地过来，带着吃的，还给我红包，笑着表扬我，给我当参谋，告诉我将来要如何如何，选语文还是选数学，要怎么准备招考。父母得意地笑着说，将来可以租一间教室办个补习班，我负责教，他们负责给孩子做饭，每年有15万外快可以赚，比得上建筑师哩。考上教师能让全部的人如此开心，我还有钱可以拿，唯有从这点来看，当教师还是很好的。

于是，我硬着头皮来到了大学。三年来，我接触了很多不同的人事物，走南闯北，甚至离开了祖国。经历了很多之后，我终于明白，我不是他们，他们也不是我。他们所追求的，对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我又何必追求他们的追求。我爱的始终是那个，那才是真正的我，那样的我才有活着的意义，才是一个有着饱满灵魂的人。于是我渐渐记起自己的童年，那些幼稚又美丽的幻想：我说我要当艺术家，我要走南闯北，经历不同人生滋味……我庆幸自己还没有忘记，我会铭记。所幸的是，还是有人相信我的，即使只是很短暂地出现过。他们一句又一句的，像一条彩色而闪动的温泉，填补着我过去的沟沟壑壑，扎着我粉色的心。每每听到此类的话，我竟不相信他们说的是真的了，后来渐渐才觉得心头甜，甜得发酸，才发现我是多么需要被人肯定，是多么需要……而我又是多么脆弱，最弱到感觉未来渺茫。那些爱我的人们啊，你们若能真心支持我，我若不是孤独一人……

虽然大学已让我学到很多，这一路坎坷或许比坦途更能促使人成长，但每当我被什么东西触及回忆，痛苦的强度依旧没有减弱，情绪起伏、懊悔、迷茫，于是乎不敢再细想了，却还不自觉地连连长叹。只希望通过这次的写作，而能有些许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