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4日 对爱情的幼稚说法
在下面的这篇日记中，我再次谈到了对爱情的态度，可见，十八九岁时的我，也像很多同龄的男孩子那样，对爱情感到好奇，同时也非常向往。不过，因为我没有真正地经历过爱情，所有对爱情的态度，都只是一种憧憬和想象，于是就显得非常幼稚，有点纸上谈兵的味道。当我真正经历过爱情之后，我才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感觉。后来，我才写出《无死的金刚心》中琼波浪觉和莎尔娃蒂之间的爱情。有读者将其称为世上最美的爱情，也许真是这样，因为，它始终是超越功利，超越实惠，充满牺牲和成全的，正是这样的爱情，成就了一个有血有肉，但又实现了超越的琼波浪觉。其实，琼波浪觉的身上，也有我的影子。
看过《无死的金刚心》的读者，看到这篇日记里对爱情的想象时，可能会哑然失笑的，因为，你怎么能想到，这篇日记的写作者，跟《无死的金刚心》的写作者竟是同一人呢？所以，有追求的人是会改变的，我的经历证明了这一点。
1981年6月24日 星期三 晴
我最近真正地感觉到，外貌并不能决定一切。
有一个姑娘，相貌平常，但举止稳重大方，性格活泼温柔，她所具有的一切都是那样得体，让很多人赏识。而我动作轻浮，说话粗野随便，臭自尊心过强，这样也许会让周围同学对我有不好的看法。也许，他们会认为我是个没感情、没抱负、没毅力、没理想、没事业心的青年，会认为我玩世不恭，是个不懂得人情世故的青年，而我的内心世界谁可以了解呢？我嫉恶如仇，有同情心，我会把我的爱毫不保留地献给我的事业，献给学生们。当我桃李满天下的时候，我的学生们总会理解他们的老师的内心世界的。当然，和我接触过的一些朋友也认为我直爽、坦白、不虚伪，愿意和我接触。人的交往，与人们之间的感情、性格、气质、品德有着密切的关系。
爱情对于青年，既是幸福的甘露，又是辛酸的泪水，并不像电影小说中描述得那样奇妙。有时的一种偶然，会让一个人获得幸福，也会加深他的痛苦。失去某种机会，会使弹奏美妙恋歌的瑶琴断弦，更会让心中有火种的人寒心。世上有人却不珍惜这种机会，更轻易让它流逝，这是多么可惜啊！也许有的姑娘心中也有创伤，也失去了少女应有的纯洁，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心灵的纯洁胜似肉体的纯洁，不要认为自己配不上所爱的男子，便随意拒绝，或保持沉默，只要把原委向男方说了，他也会谅解的，如果不谅解，就算了吧，一个不理解别人痛苦的人怎能受到姑娘的钟爱呢？反正，我是这样理解的，也许有人认为可笑、荒唐，但也没关系。有钟爱姑娘的小伙子也应该向对方求爱，碰个钉子算得了什么？是利剑就要赠给壮士，是瑶琴就要赋予知音，这是很平常的道理。
我认为，我爱好武术还是很好的，也许有人斥责我不抓紧学习，可他们懂得什么？没有壮实的躯体安能多干工作，多做贡献？况且如今世上流氓成群，难道该对受害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难道应该屈从于一个小流氓？我酷爱武术，这是我除文学之外的最大的爱好，原因就像一个拳师所说的那样，“不要刚为人民工作就抱药罐子”，这位老人七十多岁了，看起来还像五十多岁，精神焕发，要是我能像他那样，就能为人民多工作十几年了——这该多培养多少学生啊！而且，武术只是我的业余爱好，并没有影响学习，相反，它促进了我的学习，现在我的记忆力十分好，基本上算过目不忘，这总比死记硬背，整天背书本强得多吧！总有一日，我拳术高强，身体强壮，文武全才，文可以教出人才，武可以打抱不平，让小流氓闻风丧胆。
看到这里，你一定掩口而笑了。
呵呵，我自己也笑了。
不过，大家别忘了，这篇日记，写于四十年前。那时候，我还仅仅是个青涩的孩子，而整个社会，又都是这种腔调。有一天，我还看到二舅舅畅国权写于“文革”时期的一本日记——那时节，他每天都要写一首诗献给毛主席，其中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站在新泉望北京，红心向着天安门，毛主席呀毛主席，国权永远怀念您。”他日记中的新泉是他所在的那个小村。那本日记里，都是这样的文字。那个时代有部诗集，叫《诗刊》，里面的诗，也大多有着相同的味道。
所以，人是很难超越环境的。
在这篇日记中，我再一次谈到了少女失贞的问题。其实，我的身边并没有出现过失贞的少女，但那时的杂志，老是会引发一些“女子失贞后怎么办”之类的话题，比如，失贞后要不要告诉男朋友？会不会痛苦？如果觉得痛苦，如何摆脱这种痛苦？如何走出失贞的阴影？
这个时代，当然也有类似的话题，比如明星的外遇、官二代的闯祸、贪官有没有受到惩治、如何成功等等。所有的话题，都反映出这个时代所面临的问题，或是这个时代所关注的问题。
我们那个时代，少女失贞的问题得到了广泛关注，报纸上、杂志上，老是出现这种话题。到了现在这个时代，还有谁会关心这个问题呢？现在，类似的问题早就不是问题了，没有人会为失贞而纠结痛苦的——当然，也有一些人有着类似的情结。我知道的一些人中，就有因为这事陷入纠结，甚至跟女朋友分手的。但是，很多纠结过的人，后来都不纠结了，因为他们发现，这个时代就是这样，已经没人在乎了。大环境变了，人自然也就跟着变了。
明白这一点，你便明白了，我的日记中为啥会出现这种内容。那时的我，也喜欢关注社会，喜欢讨论杂志报纸上的一些时事热点。
不过，我的日记里，还是出现了一点点跟以前不一样的东西：我在生活中找到了一个标杆。这个标杆，是一个行为非常得体的女子，她的存在，让我照出了自己的不得体。
寻找参照系，调整自己，让自己变得更完美，是我保持了一生的习惯。
我总是把别人当成镜子，把世界当成镜子，照出我自己的“美中不足”。至今，我仍然可以发现别人身上许许多多的细节，我就是通过参照他们的这些细节，一直在校正自己。
刚进入文坛的时候，我不知道文坛的很多规矩，因为我的父母不知道，我身边的朋友也不知道，没人教我。当然，一些作家朋友知道，但他们很少告诉我，因为那是行内的秘密。在鲁迅文学院的时候，有个别朋友告诉过我一些东西，至今，我一想起，就会感恩他们。因为，他们完全可以像很多人那样含蓄，那么我就少了一些进步的机会。
我是一个闻过则喜的人。一听到有人指出我的不足，我就会非常感激他。现在也是这样，有时候，一些学生也会指出他们认为的我身上的不足来，对于他们的意见，我一直都很重视。我知道，无论我们的想法是否一样，他们的话中，都定然有值得我汲取的营养。因为，那是他们用生命积累下来的宝贵经验。而且，我也很珍惜他们提出意见时的那份真心，他们是真心希望事情能做得更好。在我的心中，只要是忠言，就不会逆耳。
所以，我总是在和他们交流的过程中，反思自己，校正自己。当然，有时的校正，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做事。
小时候，我还看不出家庭教育对一个人的重要性，长大了，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什么都不懂。因为我一接触世界，就会发现很多陌生的东西，对于那些规则，对于那些人情世故，我一无所知。我的父母斗大的字不识几个，自然没有教过我这些，我身边的朋友也没人能告诉我这些，后来在接触社会的过程中，我不断观察，不断分析，不断反思，对很多原来不懂的东西，才渐渐明白了。多一段经历，就会多一种见识，所以，你不要计较有些经历会让你失去些什么。有时，短暂的失去，会换来一种更加宝贵的东西，它利益的，很可能是你的一生。
虽然我后来常常离群索居，但是我的经历并不简单，甚至比一般人还要更丰富一些，因为我待过学校、待过政府、待过文化单位，也去过很多大学演讲，还出国考察过好几次，并且在国外建立了文化研究院的办事点……这些经历，让我发现了很多独特的现象和规则，也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他们每一个人，都能让我发现自己的某些不足。我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校正中，成为了今天的雪漠。
至于日记中关于武术的那段议论，现在想来，也是对的。“为人民多工作十几年”的说法，虽然显得有些酸，但确实是我那时的真实想法。
写这本书时，我给自己定了两个规矩：一是保持历史原貌，二是说真话——这些日记当然也是如此，刚开始写它们时，我没想过要给别人看，后来，一步步发现，所谓的自己其实不只是自己，也是一个升华自己的案例，于是才有了解读日记的想法——因为，我之所以写这本书，就是想让大家知道，这四十年来，雪漠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我有什么经验，我有哪些教训，我是如何学习的，我的观念发生过怎样的变化，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变化，这些变化，又让我的命运产生了怎样的改变，等等。
这些信息，就是我这个生命个体的密码，每个人都有这样的一串密码，只要将它解读出来，你就会明白这个人为什么会成功或失败，有哪些个性，导致了他后来的命运轨迹，他如何修正自己，才能有更好的命运。对世界来说，每个人最宝贵的价值，就是这些信息，未来世界有可能关心和需要的，也是这些信息。能挖掘出这些信息，这个生命个体的存在就是有意义的；如果不能挖掘出这些信息，任何一个生命个体的一生，都仅仅是很快就会消失的记忆。
所以，虽然我自己看到这些日记时，时不时就会发笑，这说明它们露出了我的“猴子屁股”，但也没啥，我现了丑，也许别人就会少现些丑。因为，只要他们看了我的经历，在我摔过跤的地方，就一定会格外小心，那么他们就能少现些丑了。这时，我的现丑，也就有了价值和意义，我就没有白现丑了。
当然，我讲得比较随意，想到哪儿讲到哪儿，读者也许会漏掉一些信息。所以，我专门写了一首打油诗，作为对我成功经验的一种概括：
远离恶友防染污， 害群之马当清除。
狂慧起者佛不救， 勿因慈悲陷迷雾。
觉者自觉会大笑， 迷者自迷随他去。
卿当守护心中月， 清光遍照有妙音。
理解这首打油诗，要抓住几个要点：第一，远离恶友（会勾起你的贪嗔痴，让你不再宁静、不再知足、不再宽容的朋友或信息），尽量不要让这类人和信息进入你身处的环境；第二，不要极力地挽救一些不想自救的人，不要因为盲目的同情而不懂选择；第三，看破无常放下一切，自然会得到觉悟之乐，从此不再为世界的变幻而烦恼，看不透的人不愿放下，就只好在无常变迁中患得患失，所以，对内对外都要做好选择；第四，如果能开启自己的本体智慧，就好好守住它，不要让洁净的心再被欲望污染，等到守护成为本能，智慧自然会照亮人生。
当然，写这篇日记时，我还没有明白上面所说的这些信息。我还在黑暗中寻觅。但我的心中有一个向往的太阳，它在照亮我，让我即使在受到挫折和打击时，也依然没有怀疑过自己的追求，依然没有被其他的东西所吸引，偏离自己该走的路。这一点很让我感到欣慰，也很让我感到庆幸。
另一个让我欣慰的是，这篇日记中说，“我会把我的爱毫不保留地献给我的事业，献给学生们。当我桃李满天下的时候，我的学生们总会理解他们的老师的内心世界的”，这是我四十年前对自己的期待，也是我四十年前对未来的期待，而现在看来，我真的实现了当初的期望。
这就够了。
作家雪漠： xuemockh19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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