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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堆烧得正旺，眼前的一小片荒地，被照得又暖，又亮。架在火上的野兔，烘烤的滋滋冒油，这应该是多日来，我们吃的最好的一顿饭。
赵大哥手里拿着树枝不再翻转，眼睛虽看着面前，心思却不知飘向何处。我眼看着香喷喷的野兔有一块已经烤焦，散发出一丝糊味儿，但他却还是浑然未觉。
-赵大哥……
-赵大哥……
赵大哥没有察觉我在喊他，依然在走神。我只好探出手，摇了摇他手中的树枝，他惊觉后抬头看向我。他的眼神清亮，眉毛微微挑起，就这样，定定地望着我。我不由得脸上发烫，心里一急，竟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轻轻一指。
他恍然，赶忙将野兔拿到眼前，看着那一片微微发黑的地方，略有些歉意地看了看我。我抿嘴一笑，轻轻摇摇头。
赵大哥有心事，今天一整天他都心事重重。
其实我也有心事，在他一脚踢开清油观降魔殿的殿门时，我便已心不由己。
那日的情形仓皇混乱间，我并未记得分明。只清楚地记得，一声怒吼后，紧闭了数日的殿门大开，映入眼帘的是院落中的绿柳，萧萧而下的黄叶，还有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那时，他也如今晚这般的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我，还是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神采。多日未见的阳光顷刻间洒进来，照亮整个大殿。我微微眯着眼低下头，避开刺眼的光芒。那个高大的身影挪动脚步，挡下一片浓荫，将我罩在里头。
多日来的惊恐，让我不禁悲从心来。想起老父被逼，将我留于强盗之手只身还乡，而我无奈之下以自身换父性命，被囚于这暗无天日的降魔殿中。几日来，惶惶不可终日，畏死，也畏生。讽刺的是，修养德行之处，却无慈悲之人渡我脱困厄运？如今，挡于我身前的男子，便是救我于水火的恩人。
我轻提沾了灰尘的素色衣裙，走出殿外，眼望着金秋盛景，却不由愁苦万分。虽侥幸得救，但乱世之中，回乡之途有多少艰难险阻，又岂是我一个弱女子能应付的？垂泪谢过赵大哥的救命之恩后，转身走向观外。只听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姑娘，此一去千里迢迢，路途艰险，若不弃，在下愿随行，一路护姑娘周全。”
是啊，山匪猖狂，又怎及赵大哥的武艺超群？有他在身侧，定能平安无事。我回转身，应允赵大哥的慷慨承诺。却未曾想到，接下来的时光，竟是我此生最好的一段时光。
太原到蒲州千里之遥，赵大哥独马单身，送我归乡。
赵大哥的马儿一身赤红，日行千里，奔跑起来如火云翻涌，所以唤做赤麒麟。我端坐于马上，而他手牵辔绳，在马下随我步行。想着方才他双手托我上马，在一片赤色中，我的脸许是也羞红了。可怜马儿，枉费了一日千里之名，缓步行于路途中。我晓得，赵大哥是怜我体弱，怕我承受不了长途颠簸，只能苦了它的爱马，无处施展追风神技。我眼中粗犷豪爽、行侠仗义的大英雄，却也会有如此细致、多情的心思，让我一路心醉于此。
饥餐渴饮，夜宿晓行，一路的艰辛自不必说，但若身畔之人为心之所系，那便另当别论。山川，荒野，目之所及，皆美不胜收。我心下思量，但求身侧之人，与我所求相同。
转头悄悄看看赵大哥，他又开始发呆。不知他在想什么，莫不是和我一样？我的脸一红，忙低下头，揪一缕草叶，绕在指尖。
-赵姑娘……
赵大哥像是下了一个决心，终于开口了。
我抬头看了看他，他的目光游离，神色黯然，望着我欲言又止。
我忽然很害怕，心砰砰地跳，想听但又不敢听，也不敢再看他一眼。
-赵姑娘，你我二人千里迢迢结伴而行，我生为男子，行得正不惧人言，但……你……，不管如何，瓜田李下，还是有诸多不便。若你不嫌弃，不如……
那句话呼之欲出，赵大哥却忽然收了声。我红着脸抬头对他一笑，他才接口言道。
-你我都姓赵，不如我们今后兄妹相称，如何？
我以为我听错了，周身一阵冰冷刺骨，错愕地抬头看着他黝黑的脸庞，方才狂跳的心，渐渐被冻结。
而赵大哥，说完这几句话，垂着头，再不言语。
-既然兄长有此美意，小妹……恭敬不如……从命。
我艰难地说完这句话，浑身脱力一般，暗自神伤。
赵大哥听了我的话，低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落寞一望而知。
而我，也像是丢了什么东西一样，失魂落魄。
兄妹，这两个字的距离，又岂是日久天长便能抵达的千里之途？如此亲近的两个字，却成了我们之间万难跨越的鸿沟。
此后，一路奔波。百鸟归巢时，我们野宿或投店，星月当头，再打马启程。赵大哥于我还如从前般以礼相待，但我却再不能表露丝毫情义。只是心下痛楚之时，才会忍不住悄悄看他一眼，却发现他也慌乱地正从我身上逃开目光。
再远的行程，终有走完的时候，沿途的风土乡音日渐熟悉，我和赵大哥知晓，这一程，在平静的日升月落中走完了。
两月有余，我们终于到了蒲州。
父兄见我平安回来均喜出望外，赶紧杀猪宰羊，盛情款待千里护送我的赵大哥。
外厅中觥筹交错，我独自躲在闺房中垂泪。
明日赵大哥便会启程离开蒲州，离我而去。此一别，今生今世，再无重见之日。或许不久的将来，赵大哥会心甘情愿娶一个如花美眷，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转眼间便会忘了伴他千里之行的京娘……而我，也会嫁一个从未谋面的夫婿，即便他万里挑一，即便他也有如赵大哥那般的侠义心肠，但他终究……不是我的赵大哥……
推开窗子，院中的海棠花开得正艳，秋风中丝毫不见衰败之姿。海棠树下断肠时，一为别，悔相逢。眼中清泪滑落，沾湿绣帕。我叹了口气，拢拢鬓边乱发，拭去腮边泪痕，准备去厅堂，敬赵大哥最后一杯酒，以谢他救我于水火，护我行千里。
还未及走出闺房，便听得前厅一阵盘盏坠地之声。我放慢脚步，不知何故。悄悄走到前厅，立于帷幔之后，只听见赵大哥浑厚低沉地一句话。
-……我赵匡胤对京娘一路以礼相待，未有过私心，也不曾有过逾越之举。本为义气千里相送，今若生出私情杂念，与那些响马何异？两位这番言语，实是小看了赵某。就此告辞！
-赵兄，赵兄……我父也是一番好意，你又何必如此？
我兄追出挽留，言语中颇为急切。
闻得赵大哥要走，我心中一急，忙疾步奔出。只见门外人影一闪，赵大哥竟已走远。
-兄长……
我高声唤道。
赵大哥停下脚步，转回头来。他眼中的怒意未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片刻后眼中只留一丝怆然，定定地望着我，又垂下头，默默地转身而去。
我奔到院外，赵大哥已跨上他的赤麒麟，绝尘而去。还乡时，我们缓辔而行，走了两月之久，而此一时，赵大哥驰马一刻便不见踪迹，留我一人，立于秋风中。
天高云淡，艳阳下，寒意渐起。
我之所愿，得之可喜，不得又岂能无忧？虽人言得失随缘，但我一生喜乐，至此，再无期许。
我的眼泪，一步一垂，父母见之不忍。他们一起埋怨我兄，不该在席间得意忘形，招赘赵大哥，没成想惹怒了他，致他愤起掀桌而去。见丈夫无端受气，嫂子颇为不满。便以安慰我为名，明里暗里地对我一番冷嘲热讽。
赵大哥离去，我本就心中凄苦，这时面对嫂子的恶语，我更是无言以对，起身掩面奔入房中。
赵大哥徒步千里，为义气而来，我对他情深一往，却也不敢明言，生怕折辱了他的一片热心。如今回到家中，我兄竟在席间仓促间将我终生托付赵大哥，如此之举虽为无以言表的感激之情，但于赵大哥而言，却无异于羞辱，也负了我们之间的兄妹之义。
嫂子方才言下之意，我心下了然。孤男寡女，千里同行，难免有了瓜田李下之嫌，家中亲人如是之念，更何况别人呢？赵大哥大恩我无以为报，如今反而连累恩人有了不义之名，如此罪过，如何偿抵？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便死于观中，倒是干净。
夜色中窗外的海棠树萧索孤立，想必明日还是一番艳丽景象。而我的神魂，似乎还在赤红的马背上流连，身侧脚下，依然是缓步相随的赵大哥。明日会怎样呢？父母田间耕作，兄嫂夫唱妇随，一切都和从前一般无二。而我，不能够了，我自己明白。往后的岁月，了无生趣。
想及此处，我只觉万念俱灰。
不觉间，已夜深，想来父母兄嫂已安睡。坐于镜前梳妆，灯烛之下我更觉孤冷凄寒。含泪提笔，题诗四句于墙壁之上：
天赋红颜不遇时，
受人凌辱被人欺。
今宵一死酬公子，
彼此清名天地知。
撮土为香，对空拜了四拜，回头看看悬于梁上的白绫，泪又悄然落下。
赵大哥，今生难报大德，死当衔环结草……
多年后，赵匡胤戎马征战，一举成为金鸾宝殿上的九五至尊。天下太平之时，忆起曾千里相伴的京娘，着人来到蒲州去寻访，不想，得来却是她的死讯，和那首一腔磊落的绝笔诗。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头也不回策马而去，那一刻的绝情，却让京娘动了轻生之念，甚至都没有多活一天。京娘的心意他又如何不知？蒲州一别后，京娘立于风中楚楚可怜的身影时时浮上心头，多年来，他也怀着一腔柔情无处安放，那种不愿细想的疼痛隐隐成了心疾，无药可医。如今回想当年，马下牵绳，走过千里，护送一个女子回到家乡，恍若隔世。
而那个女子，刚烈一死，忘记她再无可能，这算不算永不相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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