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年前的西牛贺洲,一个有云霞的晚上……我们赶不上看见一千三百年前的晚霞。如今的人想着古代的火烧云该是一床红黄的大被子,像出土的锦缎,美丽而陈旧。朱悟能回忆中一千三百年前的晚霞是静谧的,比眼前的云红,柔,亮;然而隔了一千三百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晚霞也不免带点凄凉。
霞光映出一行四人的剪影,牵马挑担。
是继续往西跄路,瓦钵缁衣,雪鞋云笠,终至修成正果,重回仙界,博得个佛焰加身、偏殿配享,还是就此掷钵归田,长发留头,锦衣玉食,软玉温香抱满怀,共赏那春江花朝秋月夜?
坐在人家家里喝着茶,耳听得他师父和主人争论出家在家哪个好。
女施主道在家生活有一般好处:
春裁方胜着新罗,夏换轻纱赏绿荷。
秋有新蒭香糯酒,冬来暖阁醉颜酡。
四时受用般般有,八节珍馐件件多。
衬锦铺绫花烛夜,强如行脚礼弥陀。
好啊好啊,好个四时受用,洞房花烛!
女施主上来便称自家守寡,还有三个女儿也是待字闺中,母女情深不忍分离,偌大家业不想拆散,愿招四个丈夫上门。天下竟有这般便宜的事?真是瞌睡遇到枕头。
这半老妇人,眼角虽有了细纹,却仍是黑乌乌、星灿灿一双杏眼,眼底波光如潮水般漫过来、漫过来。耳朵上两个坠子直打秋千,那摇摇晃晃的宝石红,变成了八戒心口一粒朱砂痣。
三藏却道出家人也有一般好处:
出家立志本非常,推倒从前恩爱堂。
外物不生闲口舌,身中自有好阴阳。
功完行满朝金阙,见性明心返故乡。
胜似在家贪血食,老来坠落臭皮囊。
面不改色,不为所动。温柔富贵乡,挡不住老、病、死。无常现前,泼天富贵又有何用?出家人修的,便是个「不死」之法。
一听「臭皮囊」之类,妇人霍然变色,站起身来,手中团扇拍上桌面:「好个不识好歹的秃驴,竟拿话讥刺于我!你便不肯,怎知你徒弟也没一个肯的吗?!」银蓝罩衫闪着碎光,深粉裙角窸窸窣窣,径自掀开珠帘往内室去了,晾下师徒四人面面相觑。
朱悟能的这一炉香|用张爱玲语言改写猪八戒撞天婚那只猴子反正是石头里生的,从小不晓得干「那事」;唐僧、沙和尚也是一副性冷淡脸,真不晓得他们是装的还是真的,他们半夜会遗jing、手yin吗?欲界人间,不信他们真不想。
嫦娥,卵二姐,高翠兰,八戒是最有故事的人,更兼深谙「鏖战」之法,夜御数女,不要说这家子仨姑娘,就连丈母娘也可一并满足。
他们清心寡欲,道貌岸然,只有他不一样,好吃,好色,就是团队里最不成器的代表,肥肥白白,每一寸脂肪都在诉说着欲望。
嘻嘻哈哈,推推搡搡,扭捏作态,当仁不让,机会终究落到了最适合的人头上,猪八戒,他被推选出来做夫婿。
淡香拂面,环佩丁丁,飘飘摇摇进来四个女子。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雅洁女子,干净的、细巧的,不同于他们的泥土味、汗味,风吹日晒皲裂的皮肤他不由得挺身坐直,把肚皮收了收。
美色当前,凡心大动。淫情汲汲,爱欲恣恣。
按照剧情,要闭上眼睛撞了。哪个都是漂亮媳妇儿,如入宝山,在金珠美玉里打滚。
朱悟能感觉得到自己身躯笨重,迟缓扭动,鼻子里还是那阵香风,指尖滑过各种柔丝软缎,耳畔环佩叮叮,眼前的黑暗里飘着飞着五彩星星,满天星河在周围旋转、旋转,恍惚那年和嫦娥醉里挑灯,美人朦胧;又像小时候两根棒棒绞着一股子糖稀,彩色甜甜甜。如果这是梦,请不要醒。
……
一千三百年前的太阳也是一样照在西牛贺洲。一束束光柱像宝剑从树叶缝中刺下来,眼前的红绿五彩变成大块,喧哗吵闹,叩开眼皮。朱悟能感到周身紧紧的压力,睁眼看到身上的肉块块鼓凸,原来是被麻绳网了,好似要押赴刑场,鱼鳞碎剐。
又看到孙行者那张孤拐脸,发出嘻嘻的笑声。
啊,梦终归醒了。又是新的一天,还是得上班。
院落无存,美人消散。不消说,又是哪方神圣幻化出来骗人的。飘摇落下金纸一张: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这是发邮件通报批评呢。诸菩萨正经老脸,官腔俨然。
朱悟能的这一炉香,怕是要烧完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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