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一个人无聊,抿着一小杯药酒和一朋友东一句西一句的聊天时,他提到的一些话题,碰到了我的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我原以为是自己狭隘,小肚鸡肠,睚眦必报,所以一直没想过要将它们记录下来。毕竟,“人性”这个词,两个字,太大,太重,太广,真不敢轻易笔及。
但既然有人和自己同感,碰巧又借得一二两酒意,索性也呱唧几句,看看还有没有共鸣。
曾经有一个同事,其实不该叫同事,按理应该叫他师傅。因为领导叫我跟他学学机修。农村人一般对师长都相当敬重,堂屋神龛上供奉的所谓神榜,正中间就是字形最大的“天地君亲师之位”这几个字。我爸我妈对这要求更严,小学时曾经因为直接说了老师名字就挨过我爸巴掌。老师叫李木你不能说李木,应该说李木老师。
所以,对一个要传授我技术的人,我万分敬重。每天烟侍候着,茶水一般都是我去加,他有什么吩咐立马屁颠屁颠楼上楼下跑。每逢有机器坏了,工具箱一提,先奔到坏了的机器边,螺丝刀手钳各型号扳手一字排开,就等师傅来。师傅也很师傅,表情严肃凝重,这摸摸,那敲敲,不轻言一个字。偶尔把手朝我一伸 ,不说话也不回头,像个手术中的主刀医生样。我迟疑着不知该给他什么时他回头了:扳手!咋这么笨呢!然后我我给了他扳手。那么多螺丝我不知道他要动哪一颗,所以,他把扳手往螺母上一套,肯定不合适。十七十七,连这都不懂你学什么呀学。
说实话,那一刻我有把他头当球踢的冲动。但我居然忍住了,而且还能笑:这不是在学吗?他冷哼了一声,一边扭螺丝一边嘀咕:狗怎么学也绝不会爬树。
烟始终给他抽着,他抽烟从不会给我一支。茶水我也始终给他加着,顺手的小事而已。工具我也始终全部负责着,反正上班是要做事的,做什么都是做。但两三个月过去了,什么也没学着。慢慢一总结,原来每次修机时,真找着症结时他总是要我去拿某样东西,等我跑得气喘吁吁的回来时,这东西他根本不用,问题已经处理好了。
真他妈够阴的。
有一次机器厂家派人来保养机器,碰巧师傅不在,厂里对这来保养的小机修工也不怎么重视,该吃饭时他还独自在车间晃。于是请他在厂门口小吃店要了俩菜喝啤酒。喝酒过程中没有太多话题,为了不尴尬,我就当无话找话的向这个小师傅请教。没想到小伙子是个性情中人,灌了一口啤酒后说这根本不是个事,吃好饭带你去车间,教你拆台机子你就会了。这些都是些简单机器,没几个部件,他不是修飞机。
然后我们在车间折腾了一夜。
再然后我向领导要求分班,自己干。领导笑笑说,多学学,主要是配合。
还有一个更牛的。
在一家染厂,领导问我读过书没,我说混过几天。能认识二十七个英文字母就行。领导说。我想说我只学过二十六个,但忍住没说。领导意思是叫我去称料,把我带进库房交给一个五十左右岁的男子说老张你带他熟悉熟悉,尽快带出来好分一个跟夜班,夜班没人。
厂长是个忙人,风风火火的把我带进去,一句话交待了就火急火燎的走了。我向老师傅递了支烟,并请他多关照。老师傅笑着点了烟,问我做过没。
从没碰过。我回答的相当干脆。
老师傅笑笑不再说话,抽完我递给他的烟自己又从荷包里揪出一支自己点着。我觉得自己运气太差,大白天净见鬼。
这时有人拿着单子来称料,老师傅叫来人把单子给我,动手吧既然想学,东西就在这屋里,自己找找。
我想这是最好的,只有自己动手才掌握得快。只是,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排成几个纵队的上百个纸箱,这两三样东西在哪呢?我捧着纸条一排排一个个的找,还是没找着“王中”和“克”。那字写得很潦草,“克”字我有点犹豫。关键是,所有颜色中,你见过王中吗?见过克色吗?
于是我向老师傅请教,首先我想确定那是不是“克”字。这开单的师傅不去开药方简直浪费了。
老师傅,这是什么字啊?他抽着烟不说话。我估计那意思是不屑于说,心里肯定鄙视我千遍万遍又来回,连字都不识,来这冒充什么文化人?
我又笑着问:是克字吧?
老师傅开口了:你说是就是咯。
我感觉有股东西直冲天灵盖,伸手捂了捂,没冲开。
我又笑着问来要颜料的人王中是什么颜色,来人一把扯过纸条说什么都不懂在这瞎捣什么鸡巴乱呢,我这忙着要呢!
伸手扒开我,朝着老师傅喊:老张,快点,急用,你搞什么呢搞!
老师傅这才缓缓站起来,慢条斯理的戴手套,口罩,像个关键时刻才出现的准备力挽狂澜的一代宗师,慢慢抓起了勺子。
我笑了笑,转身走出库房,后面随着就传来老张的嘲笑声。
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回库房时老张那种嘲弄的笑容还在。他仍然抽出一支烟自个点着,叼着,另一边嘴角漏出些戏弄性的声音:不干了?换个部门也好,这么大个厂哪不可以干?这些东西有时候需要零点零零几克,不是每个人都能做的。
不,我笑了笑说,是厂长让我来问问你,你先上白班还是夜班。
其实很简单的事,我只是去了趟化验室,找开单的大师们核对了一下他们惯常用的别称都有哪些,比如王中就是黄粽,上青即是藏青,感觉像浙江方言发音。也对,染色这块,不都是源于江浙一带吗?没准我还真蒙对了。而这老张,以为揣着的是济世良方呢!
有个混白领的朋友不只一次向我感慨:凡是有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就一定有勾心斗角。
我没机会去体会,大约他说的就是所谓的职场。但我不太赞成朋友所说的话,因为我发觉勾心斗角这东西不存在有没有知识文化,从根本上说其实就是一种自私冷漠,人人附带,只不过级别不同而已,用的滥或不滥而已。
阶层不同的冷漠表现为歧视,同阶层的冷漠就是排斥。赵太爷不准阿Q姓赵可恨,阿Q不准小D革命不只是可恨,更可笑。
滥用冷漠无异于自讨苦吃。就像我前面提到的两个师傅,尤其是那机修师傅,明明是一个人干起很累才要求加人,偏偏又怕别人学了自己本领。后来我即使会了也装不会,凡有人来找机修我就示意叫师傅,我落个不操心受累悠然自得。反正你不在,我能搞定。你在你就忙,累死你。
大伙别笑,咱不清高,也承认自己的冷漠。我觉得自己与佛最遥远的距离就是佛能容天下所不容之事去感化世人,而我,你热我更热,你冷我更冷。
《少林寺》里,方丈自我牺牲并没有达到预期目标,根本感化不了王仁则这些恶狼,只好在火堆中抽搐着嘴唇交待徒弟:超度他们去极乐世界吧!
佛讲因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冷漠者肯定会因冷漠而死,好像这不是危言耸听——呃,我也得好好反省反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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