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牛坝故事：左卿化鹤

金牛坝故事：左卿化鹤

左右我们人类之“存在”的，有两大法则。一为“这个世界的法则”，（佛教之所谓“世间法”）；一为“超世界的法则”（佛教所谓世外法）。认同“这个世界的法则”、且试图通过驾驭之而登上人生巅峰的人，人们把他们叫做“皇帝”；认同“超世界的法则”、且试图通过驾驭之而登上人生巅峰的人，人们把他们叫做“圣人”或“神人”。世间法与世外法为截然不同类型的人们提供着截然不同的“存在”的“法理依据”，二者并无交集。然而，既然截然不同类型的人们不得不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则这两大法则不能没有接触和碰撞的时候。这种碰撞充满了我们人类的历史、且总是极富有戏剧性、震撼感、且极大的冲击着人们的世界观。

人类的各个民族总是试图通过一个个故事象征性地表达这一碰撞。在西方，这种故事之最著名者，当属《新约》中基督被钉十字架的故事（它象征着神权与王权的绝对冲突）。这个故事启发了整个西方文明的心智。在东方，则似乎没有某一个表达这一碰撞的故事显眼到人人烂熟于心的程度，因为，东方人的志业，就是避免这样的碰撞，而试图将“世间法”与“世外法”圆融起来，整合成一个东西。尽管，东方的儒家（尤其是宋明理学）通过不懈地努力一定程度上弥合了“世间法”与“世外法”的绝对断裂，但并不意味着二者冲突的问题已经一了百了的解决了。我们的历史中，充满了“皇帝”搞“神道设教”那一套、试图统一“世间法”与“世外法”于一体的失败的案例。比如梁武帝、唐玄宗、宋真宗、宋徽宗、等等等等。耶稣说：“属神的归神，属凯撒的归凯撒”。上述皇帝们的失败，说穿了，无非是妄图让属“神”的也归“凯撒”而已。

那么，我们东方人的思想中，有没有“属神的归神，属凯撒的归凯撒”这一思想呢？当然是有的。左卿化鹤的故事，无疑就是这一思想的隐喻。唐代玄宗朝以后，流传着一个广为人知的“左卿化鹤”的神仙故事，故事情节很简单，说的是唐玄宗一次在长安沙苑打猎，射下了一只鹤，不过那掉下来的鹤旋即又飞走了。此后，在成都西门十五里外的一个叫明月观的道观的门外，一瘸一拐的走来一个名叫徐左卿的青城山道士，他说他今日被人射中一箭，并要求道观的人保存好这支箭，因为若干年后，这支箭的主人会来取。后来，爆发了安史之乱，唐玄宗避难成都，出城游玩，果然在这个道观的壁上发现了自己当年射出去的这支箭。

这个故事看似不过是一则普通的神仙故事，其实大有玄机。仙道徐左卿被唐玄宗射中，隐喻着“世外法”的逻辑一旦到了“世间法”的地盘，则“神”也要服“凯撒”的管，因为“凯撒”才是这世间的主人。不过，“凯撒”虽然是这世界的主人，但世界的运行轨迹，敌不过那幽冥中暗藏的天命。“凯撒”、皇帝们对这天命是盲目的，但“神”或“属神的人”却熟谙这个天命。被玄宗射中的仙道徐左卿挂在成都西门外十五里处道观的那支箭，其实暗示了“属神的人”对那幽冥中暗藏的天命的知晓。

玄宗身边，其实满是身怀异能的仙道，比如那能隐身，让玄宗畅游月宫的罗公远、还有叶法善、张果等等。我时常在想，皇帝身边既然那么多世外高人，为什么不能替皇帝挡住那溃败的历史悲剧呢？其实，恐怕仙人们未必没有做那样的试图，比如：丘处机就化解了许多出自蒙元的杀戮。但仙人们对历史悲剧的总体爆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世间法”自有“世间法”运行的逻辑，“属神”的逻辑是干涉不了“属凯撒”的逻辑的。仙人李意期不就提醒刘备不能伐吴吗？仙道林灵素不是建议宋徽宗迁都，罢黜蔡京吗？事实证明，皇帝，不过是历史戏剧的奴仆，他们不是历史剧本的主人。当历史的悲剧即将上演，皇帝总不过是历史无意识的牺牲品。

将这个意味深长的古代神仙故事归在“金牛坝故事”的名下，并非我个人任意的攀援，因为这个故事中有一个关键的信息“益州城西十五里”。金牛坝就位于成都西郊十五里处。唐代一里的距离与清代虽稍有不同，出入不大。严谨考证的话，唐代的成都，西边有两道城门。一为通往灌县方向的大西门（金牛坝在其外），一为通往温江方向的小西门。为什么左倾化鹤故事的落脚点明月观当在大西门外十五里而非小西门外十五里呢？

其实，这个故事见载于多种古籍，比如《虞初志》、《太平广记》、《历世真仙体道通鉴》、《广德神异录》等等。《历世真仙体道通鉴》明确说发生在“益州城西十五里”，而《虞初志》则形容这是一个依山傍水的地方。成都西郊，唯成灌路一线地势较高、为龙脉所伏。故历来多有高大陵墓，且唐代之成灌路，乃经略西山的重要官道，等级很高。皇帝所游，必走高等级官道。所以，古书所谓“益州城西十五里”必是成灌路一线无疑。

我将左卿化鹤故事列为金牛坝故事，是有文献依据的。不过，可气的事，上网一查，这个故事却被汉中略阳县的接官亭镇的飞仙岭给“偷”去了。接官亭镇的宣传片说徐左卿以及唐玄宗的那支箭都留在了那里。这种说法的依据是古人的记载：

“武兴（今略阳）之东勤三十里，溪山可爱，而南北之峰峙然耸秀，名之曰飞仙岭。耆旧相传云：昔左卿带流矢飞泊之所，今岭之下有飞仙观遗址存焉。宋仁宗皇佑中，北作访使郭谘题云：翠岭标仙迹，云间碧树开。每闻岩鹤过，疑是羽衣来。绝娇时飞石，寒潭忽起雷。必应苑中箭，犹寄在丹台。

按这段记载，明明说是“带流矢飞泊之所”，也就是徐左卿路过此地歇脚而已，而“必应苑中箭，犹寄在丹台”一句，不过是文人的文学想象。记载这个故事的所有版本都说徐左卿最后落脚于成都，而非略阳。不过值得玩味的倒是，为什么明明古书叙述这个故事的落脚点在成都，成都人却把这个典故给忘了，而略阳人却津津乐道呢？这倒是值得反思的。

左卿化鹤的故事，既是一则神话故事、又是中华古汉语文学之一个典故，作为典故，为历来不知多少文人墨客所使用和引申。杜甫经过略阳，有《飞仙阁》诗云：“栈云栏干峻，梯石结构牢”。杜甫因安史之乱到成都，与左卿化鹤故事几乎同时，可见，这个故事在当时就已经流传甚广了。据说，苏东坡《赤壁赋》中的那只变成道士的鹤，就是化用这个典故。作为一个典故，它甚至负载着某种穿越历史的神秘巧合，与我们现代历史中一位著名的人物产生了关联：

1921年春的一天， “浚新”学校开学，林育英把林彪第一个送进了教室。唐际盛请学校几名学生畅谈个人的志向和抱负。有人说：“拯中华于水火，解民众于倒悬。” 有人说：“驱逐列强，振兴中华。”唯独林彪显得十分平静，神情冷漠，流露出一丝不屑谈论的神态。唐际盛注意到了这一点。 等大家都平静下来，问林彪道：“育蓉，你呢?能谈谈吗”？“我要像那夜半孤鹤”!林彪脱口而出的回答出乎大家意料之外。他随口背诵了一段苏轼的《后赤壁赋》:“……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

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晚年追逐权力巅峰的林彪就像他少年所愿变成的那只鹤，被权力的逻辑给“射”了下来。他那化鹤的志向，犹如一个神秘的谶语，令人唏嘘不已。

最后需要提一提的是，光绪年间，“益州城西十五里”的土桥场又出了一位著名的道士，她就是被列为中国当代十大仙道的青城山坤道曹明仙道长。金牛坝一带作为曹道长的出生地、算是又与徐左卿遥相呼应了。

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 徐左卿》原文：

徐左卿者，不知何许人。唐天宝十三年重阳日，明皇猎于沙苑，云间有孤鹤徊翔，上亲射之，其鹤带箭而坠。将及地丈许，倏然矫翼首于西南，众极目久之，不见。益州城西十五里有道观（明月观），其流非修习者莫得居之，东廊第一院，尤为幽寂。左卿常自称青城山道士，风格清古，一岁凡三四至观，宿於德虚正堂，以俟其来。至则三五日或旬朔，言归青城，甚为人所仰。一日忽自外至，神采不怡，携一箭，谓人曰：吾山中偶为此物所加，已无恙矣。然此箭非人所有，越明年箭主到此，当付之。遂留於后壁，复题其时云：十三载九月九日也。明皇狩蜀，至观因幸道院，见其箭，命取阅之，即御箭尔。上惊异，询之道士，以实对。即前岁沙苑中所射之鹤，乃徐左卿也。复览其题，则又知当日自沙苑一翕而至此。后蜀人亦无复有遇左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