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人从小就多难。三岁那会,一人走到桌边,碰倒了桌上的暖瓶,一瓶子刚灌好的开水当头浇下。母亲说到现在还是忘不了暖瓶碎裂之后我发出的惨叫,至今还让她撕心扯肺地疼着。
那时家贫,父亲抱我一路小跑赶到了乡卫生院,大夫开了油西林,又在我烫烧的脖子上涂了一些药膏,说这孩子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的造化了。又说抱回家去吧,每天用生洋芋片敷着。
洋芋片或许起了作用,不过长大后,脖子上有了一道刀砍过一样的伤疤。因为这道疤,早早感受到了人前的难堪和害羞,如今的我,仍常在镜子前在尝试无视这道伤疤。
长大后,也做了一些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也会时时愧疚。所以更见不得父母因伤疤而引发的懊悔。舍身处地想,让一个疼着你的人去内疚,也是一件难心的事情。
后来才知道我躺在热炕上昏迷了整整四天。那是一个有阳光的午后,睁开眼后,我看到妹妹正端着茶缸一勺一勺给我喂水。她睁大眼睛看了我一会,随后扔下茶缸飞奔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妈妈,哥哥醒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一缕阳光从窗户里映了进来,在房间里烘托出一派温暖的色调。而指尖上的暖意,正好来自那缕金子一样的阳光。那是一种浓重的喜悦感,欢欣而温暖,有如重生。
第二次类似的体验是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每天上学,要经过一片山坡。夏天,山坡上花红柳绿,在灌木丛下面,长着各色花草。神农尝百草的故事,也是那时刚听过的。于是备了一个小本子,尝一样,就记一行:
苦苦菜,苦,无毒
车前,涩,无毒
防风,甜,无毒
大黄,酸,涩,微甜,拉肚子
如果不是尝到了有毒的馒头花,我的品尝清单可能会更长一些。馒头花很香,我不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狼毒。它的根白嫩,类似黄芪,咀嚼之下有种古怪的甜味。之后就是眩晕、恶心,我都没来得及叫唤一下,就被放倒在路边。所幸村医英明,给我喂了鲜牛奶。醒来的时候,母亲坐在我身边做针线活。阳光离我一臂的距离,稍挪了一下身体,手上就有了暖意。我冲母亲笑了,母亲却哭了。
二十五岁那年,正计划着结婚。恋爱两年,女朋友跟我是同事,两家父母都不太情愿,我们却力排众议,决心把结婚进行到底。没有了亲朋的支持,筹办准备进行得磕磕绊绊。我刷房子,搬家具,置办各种物件,每天忙得像只蚂蚁,同事们见了我,都说我瘦得眼睛都变大了。不料女朋友一个绝交电话,给满怀希望的我来了个釜底抽薪的打击。女朋友说:两家大人不同意,太累了,还是算了吧。
那时我还在一个山村小学教书,每天送走学生,校园就会安静下来。我置了一箱酒,每晚喝空一瓶。烂醉之后,就断断续续地唱: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
那个矫情的劲,现在想起来都不好意思。一个人,在最艰难的时候,往往也是最有修复能力的时候。一直记得那是个阴沉的周末,我怀揣一瓶白酒,躺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看头顶铅灰色的天空,用吸管喝酒。酒就像身体的一部分,亲切而温暖,它让我感觉安全。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一阵灼热感唤醒。一道金色的阳光透过积雨云的缝隙照亮了山坡,仿佛上天的恩赐和暗示,阳光就照亮了我所在的那面山坡!我看颤抖的指尖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周身似乎涌满了电流般奇妙的欢欣感。下山的时候,我感觉很饿,我意识到自己需要理发,需要打扫房间,需要扔掉剩下的烈酒。
未曾经历过的失恋,我就这样走过来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着一个很隐秘的习惯:很难很累的时候,我总是会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触摸阳光。这是一个温暖的仪式,看着阳光照在手上,想象着一种来自太阳的力量自指尖涌入身体,我就对自己说:真不错啊,你又醒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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