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上,我见着一条狗,挡在路中间,不会说话。
好奇心这种东西总归是人人都有的吧,所以我站在了它面前看着它。
它也看着我。黑色的毛发,密密的抬头纹,活像个人。只是腿似瘸了一支,应该是只土狗,杂种的孬种瘸狗。
看这样一只狗,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狗。不对,还是有些不平常的,它是只瘸腿狗,不能说话又不能跑,还长得那么平常。
“嘁,傻狗。”
我蹲了下来,戏谑地看它。它仍挺直着胸膛,那什么都没有,反倒给人看到了些肉色。是要告诉人它好欺负吗?它的眼睛却跟针管一样透亮,反着的光是不是要跟它的獠牙组成自己绝佳的武器,四处刺穿什么东西呢?
“傻狗。”
它的耳朵动了两下,有点耳屎,还有几只虫子扑腾扑腾撞着空气死了。它的嘴嗤嗤了两下,落了涎水,牙垢怕不是泥里边滚出来的。我盯着它的眼,它也盯着我,尾巴都不摇两下,真是傻。
“哈,傻狗。”
它忽地吠了两下,明明是嘶哑的喉咙却那么有力。我吓得跳起往后退了几步,手上下挥舞。它会不会咬我啊?明明是只傻狗。
“傻...傻。”
它又吠了几下,唾沫星子洒了一地,黑一块白一块。它怎么那么有力,这里又没什么人好吠,它在吠什么?残破还土黄的指甲停留在原地,划出一道线来。我从手缝里索着它的身,把它的头夹住。
它在瞪我!这傻狗眼边挤成一团,眼挤成几条线,那里边有一把刀,明晃晃地四处射!老天爷!它真的在瞪我!
我把手缝合上,继续向后退了几步,又开了手缝,寻它的眼已有些难,可它的影子仍那么直,黑色的皮毛仍那么黑,胸膛好像要生出个娃娃来。它,它,它在瞪我!
“狗。狗。”
它吠得更猛了些,我的裤管沾了唾液,好像要烧着。不!它真的烧着了!那么烫,那么痛。啊!冒烟了啊!
我翻倒在地上,手使劲地拍,脚却蹬到了墙壁。怎你这顽固的死东西也要来吠我!痛,痛,痛啊!
“智,智障,智,智通的狗。”
火烧个不停,烧着了我的脚,我的手,衣服要烧成了灰烬,我要被人,被狗,被眼睛看光了!原来,原来,它放火烧我就是为了看光我。好啊,好啊,你这狗,看光我吧,看到你的双眼都瞎掉,看到你的腿都瘸掉!我是个人,我也要把你看光!
“色狗。”
它又吠了,三声!我扑上去的身体又向后退去,手扎在地上撑起身体。它还在瞪我,刚才似乎还说了话,只是变成了吼。三声!它是在叫我吗?它是在叫我带它回家吗?狗啊,原来你是这样想,早说嘛。
我的家里有大电视,大浴盆,大沙发,大花洒,大餐桌,大粪池,反正什么东西都大。钞票也是大大一张,每次要用都得拿支大剪刀剪啊剪,人家才拿得走,真是麻烦。对!还有个大狗窝!你是我的狗!我的药啊,水果啊,屎啊,都跟你一样大,给你吃到几百岁都吃不完。对!我就是为你才准备那么多的!我的狗啊!
“风子,回家。”
它不说话,牙垢差点擦上我的手,可惜了。它还停留在原地,不动。黑色的胸膛鼓了气来来回回撞,牙滋滋地磨,它要吐出个孩子来?可它的牙,它的龈,它的舌头,是会被它的孩子给顺带吃了去的啊!我可怜的狗噢!
“沙子,不生孩子。”
它吠了,竭尽毕生力气地,咬牙切齿地,裤裆都湿了地!可怜的狗噢!让我过去吧!我只是想过去,只是想回家,那里空空荡荡,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光在里头转了转,把我往死里打啊!我逃了这么久,我逃我逃,看,看啊!山头的那一片血色,是你祖宗的血啊!
“智通狗,不,不障道。”
几个人走了过来,在有光的那一边,他们怕是要死了,才走在光下。我还活着,我要活下去,就算临死了,我也要活,死缠烂打地活,管他什么狗屁活法!
他们走了过去,从狗的身旁。狗没有说话。
“狗,狗,我要死,放,放我过,狗。”
它往后一顿,卯足了劲,吠了!可我的脚板已经到了光下,已经割下了一块肉!这狗,它晓得人心真假!它的爪子拍着地,白色和黄色割出一道线,那是判官的木,是法官的锤,是刺着头的银针!
我的鬼话,我的人话,都泻在地上。地是冰冷的,而我是烧灼的,地,光,狗,它们,它们要刺穿我!
原路回去还有几个路口,阴阴暗暗,可以跳走。但要是那里还有狗,要是那里走不到家,那我不就回不了家,还得被狗们判死?
我是个将死之人!
“风沙,我错了,拿针的鬼,不去,人狗粮,不吃,好好的,不跑。我错,我真的错,我跪下。我要过去,过去,过去,呜呜,求,求求。”
狗站了起来,后脚扫着尘,前脚依旧不动,身子成了一把弓,箭呢?它没有瞪着我了,黑珠子看着太阳转,它怎么不被烧死?
噢,它是狗,傻狗,疯狗,瘸腿子狗,是死狗一只。
我四肢着地,向后一顿,卯足了劲。
狗!
不知是谁吠了一声,总之它被火红色的一片撞死了,溅出来的血淋了我一身。这血烫得,烫得,烫得我的全身皱成一团,我的全身烧成黑色,我的腿灼得已是断裂!
地,光,狗,它们真的都骑到了我身上,痛啊!
“狗,狗,狗,傻狗,疯狗,瘸腿子狗,你这挡道的死狗,我只是要逃,逃,逃回家,家就在前面,就在那,看啊!你祖宗的坟那!呜呜呜,你这挡道狗!”
狗,挡在路中间,没有说话。
完。
写于2017年秋。
致杨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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