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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落乡间的记忆

散落乡间的记忆

作者: 高惠均 | 来源:发表于2018-03-18 01:29 被阅读0次

    八爷是我们村和我爷同辈的一个别姓家属的人。虽和我们不同姓,但是两族老辈一来关系就很亲近。他比我爷爷小20多岁。听父亲说八爷家原来光景很好,土改时被评为富农。62年参加过中印边境战争,回来后在公社农机站开全社当时唯一的一台拖拉机。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讨到老婆,年龄也就耽搁到30多了。没几年,不知为何脑子越来越不好使,有些疯癫,便被下放回队上劳动,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生活。

    那时我还未上学,八爷刚40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因为单身,就把他父亲留下的,一溜青砖到顶的大瓦房门一锁,用队上饲养室的架子车。拉着破破烂烂的一堆棉絮衣服,和锅碗瓢盆等物,搬到了远离村庄的队上饲养室,和我爷爷搭伴,当起了饲养员。那个饲养室是队上碾麦场边上的土崖下,人工打成的三孔连排窑洞,之间互相通着。中间那孔里面养着十几头大小耕牛和骡马,两边两孔窑,一孔堆放牲畜吃的草饲料,一孔里面堆放着,要给牲畜草饲料里面添加的粮食精饲料,象黑豆、黄豆啥的,同时住着饲养员。

    爷爷因为年岁大了,就全职饲养牲畜。八爷年轻力壮,就主要干些挖土晒土,垫土起圈的力气活。铡草时爷爷负责进草,八爷负责压铡刀。晚上给牲畜添夜草,八爷心疼爷爷有哮喘病,不让他起来,自己独自就干了。

    我家弟兄姊妹多,住处紧张,我就天天晚上跟着爷爷去饲养室睡觉。自然和八爷也就亲近了。

    开春以后,山坡上的枯草开始返青了。队上为了节省宝贵的粮食精饲料,就让八爷整个白天都去割草,只留爷爷在喂牲口,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秋天草败为止,即使刮风下雨天也不会停息。白天割回的草,晚上就着昏黄的灯光,八爷和爷爷他们又一把一把地铡完。因为铡得只有寸长,就很慢。当我每每被骡马响亮的喷鼻声惊醒时,他们还在一铡一铡地耐心地铡着青草,窑洞里弥漫的青草芳香味,盖住了刺鼻呛人的牲口屎尿味。夏天天短,等铡完一大堆青草,东方的山梁已泛起了鱼肚白。

    神智时清时混的八爷,就象一个永不坏的机器,永远不知疲倦地劳作着。他的吃食,长年象牲口吃的般那么简单而粗糙,没有一点象样的吃食。锅里总是炖着或黑或黄的豆面,夹杂着一些野菜熬成的糊糊。从来不见吃过象样的饭食。他把队里分给他的口粮省下,全喂给了他视如孩子的牲口们了。八爷对牲口的关心和疼爱胜过了自己。每到农忙时节,他早早地起来,给当天要用的牲口喂好饮好,然后牵出窑洞,用铁齿刷仔细地把牲口身上的毛齐刷几遍。中午和晚上回来卸完犁套围脖和夹具,要是一通刷之后,才将牲口牵回圈里上槽添料。尤其是到了午间歇晌的时候,他见掌犁的社员要是还不把牲口拉回去,图省事就地在土间地点让牲口啃几口草,八爷就会赶到地里去找。这时候,他就象个正常人一样,披头盖脸地一通乱骂“狗日的,眼瞎啦,没看人都到饭时了,把牲口往这儿一撂自个儿跑了,不管牲口死活!”。因为他在队上辈分高,被骂的人灰溜溜没一人敢吭声。

    爷爷见八爷过得太苦焦,时不时让我母亲多做些饭菜,再他回饲养室的时候给八爷带回去。尽管我们那年月的光景也不好,但母亲总是能把粗糙的粮食变着花样精做,一样吃出细粮的感觉。八爷再三推谢让爷爷带回去,他心疼我们家孩子多不够吃。一番谦让之后,我看见八爷在端碗扒饭进口的时候,眼里涌出了难得一见的泪花。

    实行责任制前一年的那年秋天,雨天特别的多,沥沥拉拉持续下了一个多月。我们那条沟的两边坡地,都如拉稀屎一样地滑坡了。队上饲养室所在的那处土崖上方,也开始向下溜稀泥。雨水顺着崖顶的树根底下渗,慢慢浸蚀着黄土崖。崖坍窑塌的危险随时可能发生。队上想挪个地方,但是牲口多,又要喂养的料槽,一时半会儿在雨水天里没法解决,只好抱侥幸心理继续在窑里喂着。八爷怕出危险,那些天的晚上就不让我和爷去饲养室了。他一人在那儿顶着。

    “娃小正活人,我一个光杆杆,死了就死了,你老哥都恁大年级了,也要善终咧。”

    结果,有一晚就真出事了。一大早天还未亮,爷爷冒大雨赶往饲养室,朦胧中感觉有些异样。打开手电往麦场上一照,只见冰冷的雨水中,几头牛在瑟瑟发抖。看见熟悉爷爷来了,牛开始哀鸣。爷爷知道大事不好,赶到离崖还有几十米的地方时,就见场上满是被雨水泡软的黄土稀泥。用手电向崖顶一照,发现原来有十多丈高的黄土崖已塌了近半,倾泻而下的大量黄土把饲养室完全给掩埋了。

    “老八!老八!”爷爷大声地喊道。他不知八爷的死活,只是下意识地喊叫着。

    “老哥,我没死,赶紧叫人去。窑塌了,牲口埋完哩!”八爷在黑暗里大声地哭喊着。

    等爷爷把让叫来时,天已大亮了。雨水中,八爷浑身上下全是稀泥,只露出两个眼珠再动,要不真如泥塑一般。见到人来了,他如小孩般嚎啕大哭着让大伙赶刨土救牲口。但是,那么多的土方,凭人力在泥泞中根本无法快速挖开,而且崖上还在继续垮塌。队长只能放弃了。

    几天后雨终于停了,那时已很冷了。全队的男女又挖又搬地干了10多天,才将窑挖开,把死去的牲口创出来抬到场上。看着排成一片的死畜,全队的人都哭了,八爷更是如死了亲人般哭地撕心裂肺。没有种过地的人,是体会不到农村人对牲畜如家人般的感情。

    原来崖塌那天晚上,八爷一直不敢睡觉,连绵阴雨致使的滑坡,将沿河道而上的电杆掩埋,村里早已没电。他提着昏暗的马灯把窑顶照了又照,发现中间那孔窑顶滴答渗水了,就赶紧把最外面已怀了牛犊的母牛牵出去,拉到离窑很远的麦场另一头,还没等返回去,崖就塌了……死已死了,队上只好死牲口剥杀了,足足宰杀了几千斤肉。全队人短时吃不完那么多的肉,就把大部分肉卖给了公社的食品站,只留了两头牛的肉,用给牛烧饮水的4尺大锅煮了,分给全队人家。这些对于缺腥少荤的小孩儿来说,自然是乐坏了,争抢着去锅里捞肉吃,让心情难受的大人们一顿臭骂。

    这次窑塌事故之后,八爷就迅速地老了,而且更加疯癫了。

    实行责任制的那年春天,爷爷走了,八爷也彻底疯了。他这样的“五保户”也成了“无保户”。村集体分了,人们不再集体劳动,但八爷还是习惯性地拿上农具挨家挨户地吆喝着大家下地去。每每晚上,他家的老宅里又传出他苍老的哭唱声。

    ---八爷开始了走村窜乡的讨饭生活。

    这时我已上了学,已不再和他见面。每天放学,八爷就在村口的大皂荚树下等着我,将他讨要来的馍直往我怀里塞。我推着跑开很远了,身后传来八爷絮絮叨叨地声音“崽娃子,把爷忘咧!”

    八爷的本家侄子看他疯了,就把他赶出了老宅,撵到队上还留着的磨面房去住。将他的老宅拆了,连同自家的宅庄,盖了一排六间的平房。这时的八爷就跑得更远了,十一大半月才回他那个烂房子一趟。

    在我上初中的那年冬天,八爷死了。等到人们发现时,他已不知死多久。人们抬埋他时,发现怀里有个裹了又裹的塑料袋,打开一看,有一枚军功奖章,和一个藏族打扮的漂亮姑娘的黑白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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