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天从来不快乐,克雷塔罗夜未央。
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泰达一个安静到平常的夜晚。此时刚过九点,苏荷酒吧的人流稀稀拉拉。每晚差不多要到九点半左右乐队才会开始演出。在这段无聊等候的时间里,竟鬼使神差地打开了早已关掉通知的公司邮箱,映入眼帘的是一百九十五封未读邮件。毕竟在休假,这些都与我无关。暗自这么想着,突然发现列表第三封邮件有些异样,不禁点进去看了内容,心一下凉了半截。手机屏幕赫然显示邮件内容:“休假回到美国后请于第二天直接飞去墨西哥做项目。”
那一夜乐队表演了什么歌曲竟完全没有印象。毕竟处于相对来说比较清闲的夏季,本想着回来美国可以慢慢找回工作状态。结果好梦落了空,不免心情郁闷。提到墨西哥,我的第一印象是大概是这样一幅图景:大街小巷布满着毒枭,各种黑白道的势力盘根错节,然后为了生意一言不合就开始火拼。正巧最近刚刚看了新一季的美剧《Narcos:Mexico》,就是以墨西哥为背景,自然这样的印象再一次被加深。和身边的朋友聊起要去墨西哥做项目,收到了各种各样奇葩的慰问。更有甚者要我去找巴勃罗·埃斯科巴谈笑风生。
想象中的墨西哥街头自打读到那封邮件起,心里就开始慌张。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休假的时候不要手贱查邮件。对于墨西哥有这样的印象,心中自然是一万个不想去。在这样一个标榜人文关怀的公司,有意见自然可以提。于是我毅然决然地向高层表达了我的想法,结果当然是被温柔地回复了一句“滚”。公司当然欢迎你提出任何的意见和想法,只不过没人在乎罢了。
我要去的城市是克雷塔罗。这样的城市自然是没有直飞的航班。于是星期日一早飞到休斯顿转机。下午四点到达休斯顿,正赶上大暴雨。五点半飞克雷塔罗的航班一直延误。先是延误半小时,后来又是半小时,后来又增加一小时。晚上九点半,机场宣布航班取消。找到航空公司换乘下一班的飞机之后,看机场满满都是无助等待的乘客。用“天公不作美”来形容那一刻显得极为恰当。结果下一班飞机采取了同样的套路,以半小时为间隔地增加延误的时间。直到凌晨三点,机场宣布航班取消。一大早从家出门然后凌晨三点被困在休斯顿机场远不是我想要体验的星期日。不过我对此当然也毫无办法。当晚所有的飞机大体都被取消,于是造成机场附近酒店全部人满为患。于是费了好半天订到了市中心Hyatt的酒店,于是叫上一辆车直奔酒店,到酒店入住已经过了凌晨四点。这时想说一句:“科比,你见过休斯顿四点的样子么?”Hyatt还是很人性的,鉴于这么晚,或者说这么早来入住,于是房价打了五折。
休斯顿Hyatt酒店大堂睡了四个半小时后离开酒店。在去机场的路上联系了航空公司,换到了中午的航班。心里期望着可别再延误了。但是,天不遂人愿,天气依然不适飞行。于是继续延误半小时,之后又是半小时。这节奏和昨天晚上如出一辙,正担心是不是又要在休斯顿欢度今宵之时,工作人员宣布可以登机了。于是,在从家出门二十五个小时之后,终于坐上了飞往克雷塔罗的飞机。
到达克雷塔罗差不多刚好下午五点。机场显得很朴素,出门阳光很足,不知哪里突然飘来欢快的舞曲,然后歌声又渐行渐远。在机场叫了去酒店的车,这边没有什么豪华的酒店,满打满算一个晚上不到一百美金。当初订酒店时纠结了好久,都这么一般,到底选哪家。最终定下了万豪的Courtyard。酒店距离机场差不多四十分钟车程。一路上听司机电台里西班牙语的歌曲,司机会说一点英语,路上便和司机攀谈起来。司机推荐了克雷塔罗可以去参观的地方和一些饭店,都一一记下。每去一个城市,我都喜欢和当地的人交流,问问当地人哪里值得去看一看。往往得到的回答和网上攻略都不一样。想想也很正常,如果我被问到长春或者天津哪里值得去玩,我怕是会推荐同仁书店之类的地方吧。
长春同仁书店克雷塔罗作为墨西哥中部的一个小城市,人口不到八十万,却是墨西哥经济发展最快的城市。好多大公司在这边设厂,这也是会有项目在这边的原因。从出租车里向外看这座城市,试图去感受这座城市的律动,不知怎的,总觉得这座城市和白山很像。有趣的是,我并不曾去过白山,也并不了解这座城市,正如我并不能说我有多了解克雷塔罗。但就是有这样一种感觉,这样一座从未来过的城市,好像和另外一座从未去过的城市,有种难以言说的相似感。而这相似感,又会化为亲切感。从我落地到现在,并未感觉到丝毫的恐惧。之前的担忧好像显得多余,并且生发出了对于这样一座城市,一个国家,一种文化产生误解甚至曲解的惭愧。人往往对于陌生都会产生恐惧,而恐惧一点点积累成威胁,然后再无沟通的可能,于是便以消灭为目标大开杀戒,人类的文明史大体上便是这样的模式循环。
酒店窗外的克雷塔罗城酒店坐落在城市的西北方向,离市区较远。从酒店的最高层房间向外眺望,看到的是工厂和远山。遥远的层峦在云和雾的萦绕中若隐若现,透足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暧昧感。从酒店乘车去老城区,这里是几百年前西班牙殖民时期建造的广场和府邸。一排排整齐的欧式平房,将一座巨大的教堂环抱其中,流露出那个时期西班牙人征服世界的野心。有趣的是这些树枝与叶,被修剪的如此别致,仿佛在宣告市民,政府真的有在认真地修整市容市貌哦。在竖着城市名字的广场一角的餐厅吃饭。墨西哥餐厅的标价非常夸张,动辄四五百刀的菜单看的我心惊胆战。服务员看透了我的心思似的,提醒我虽然价格标着“$”,但是价格货币是墨西哥比索。比索与美金的汇率大致为1:20,点了牛油果,牛排和一杯可乐,差不多只有不到三十美元。墨西哥的消费真是非常亲民。想想在美国国内出差,每顿饭都要考虑捉襟见肘的可怜预算,还经常出现超支自付的情况。而在墨西哥的两周,每天的预算竟然连三分之一都无法花完。
立有克雷塔罗城市名字的广场这边每一个饭店门口都有自己的艺人在唱歌弹琴,相互之间并没有打扰,反而相映成趣。服务生穿着纯白色的工作服,头上包裹着墨西哥国旗的头巾,走起路来像是跳舞,而说话像是歌唱。拉丁的文化氛围和美国本土完全不同,相比之下这里更有一种“生活”的感觉。快乐似乎是拉丁文化的内核,无论在哪里,无论做什么,这里的人都在认真地享受着过程。这种感觉太过微妙,用语言难以捉摸其形状。而真正身处其中,似乎有一种别样的气息时时刻刻围绕着你,你的感官变得敏锐,那些不曾闻到的气味,那些不曾看见的颜色,和那些早已钝化的感知都被激活,世界的颜色一点点变得鲜艳,不禁想要感慨:“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修剪的非常个性的树吃过晚饭从广场走过一条不长的小巷,便来到一座市民广场。人们欢歌笑语,跟随着不算崭新的录音机里播放的快节奏音乐一起舞蹈。克雷塔罗,这里没有悲伤的歌。市民广场周边的一条条小巷盘根错节,这样的历史复刻,竟让我想起不久前在欧洲去过的马耳他。当然,在墨西哥,车辆是靠右行驶的。
克雷塔罗小巷晚上九点半,天色依然明亮,西边有一片不大的彩霞,被刚下过雨后的清澈天空映衬的异常恢弘。这里的人们依然在欢歌笑语,这里金吾不禁夜,克雷塔罗夜未央。
星期二一早在客户公司和团队会合。做Corporate项目与Banking明显不同。客户不再是在高档的写字楼里,而是非常接地气的坐落在给人一种国内四线城市的城乡结合部感觉的工厂当中。大大的品牌Logo挂在冒着黑灰烟尘的烟囱上面,工厂虽然占地面积很广,但是平均不到四层楼的高度。虽然地处郊区,但是却戒备森严,竟然需要经过层层安检才能进到里面,也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值得偷走的东西。
克雷塔罗遍地都是这样的工厂进到办公区的会议室,整个团队差不多20人,乌央乌央比肩继踵地挤在狭长的拼凑在一起的写字台上。项目很大,有好多个不同的Stream,成员大多是墨西哥城办公室的人。相互介绍寒暄之后便开始各自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在我来之前,这个项目已经开展了近半年,而又开始了新的Stream与一些Use Case要做,于是才得以过来施展拳脚。
起初和团队的人不熟,他们项目之间交流以及与客户交流大体都是用西班牙语。而再和我与看起来像是日本人(或许是韩国人,不确定)的项目经理说话时才会切换成英文。总体感觉他们的英语水平还是很高的。和团队私下聊的时候提到这点,我问到是否英语和西语相似所以学起来比较容易。而得到的确实否定的答案,他们告诉我,西语其实更接近法语和意大利语,而英语和德语相似。毕竟对于其他语言不熟悉,有这样的猜测或许类似于不了解东方文化的西方人会觉得中文和日语相似,而其实日语和韩语的相似度更高。
和墨西哥团队工作起来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或许是拉丁文化自有一种乐观的基因在里面,于是虽然很辛苦,但总归觉得并不压抑。相比之下,做美国的项目,经常会有窒息感(当然,取决于项目经理和合伙人的风格)。在墨西哥做项目像是哼着一首“You raise me up”,而在美国恨不得“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有时会插上消音的耳机,放一些网易云音乐下载好的本地歌曲,这时往往会禁不住想到意义的问题。音乐常会给人一种出离感,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孑孓独行的时刻,总是恍惚。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在做现在在做的事情?而经年累月,也会学着自我安慰,或许算是在努力地寻找一个答案。后来明白,意义,和意义感,是两个事情。大体上在任何一家公司做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是很难看到其高大上的意义的。你可以说,做的事情是在帮助客户解决怎样棘手的商业问题,像是仙人指路,为迷途之人摆渡。而一个又一个的平常天,会渐渐把你的心气与意志消磨。你曾经有多向往的高尚,终究会变成漫漫的柴米油盐,再曲折颠沛的爱恨情长,亦会被时光打磨成本来的模样。所以忘记事情本身的意义,去找寻一种意义感。做一件事,它会使我感到如何。被需要,被爱,被关怀或是被记挂。然后渐渐地,耐不住的桀骜不驯,都会陆续化成磨砂的残梦,之后变成你的属性,从此与你相安。然后突然有一天猛地回看,发现你早已老去。但是这并不要紧,因为总有人依然年轻。
几天的时间和团队里的人处的熟了起来,也渐渐地聊起了各自的故事。数据分析师何罗多给我讲了这个项目到现在和客户交流过程的种种心酸故事,然后偷偷地告诉我,这周是他最后一个星期,他已经从麦肯锡辞职。他告诉了我他接下来去墨西哥城的汇丰银行做经理,这边的工作风格和管理模式不和他的习惯,并且告诉我不要和其他墨西哥城办公室的人说他的去向。何罗多告诉我,墨西哥人民很八卦,就是喜欢打听别人的消息,而其实根本也不在乎你到底去哪,他们就是单纯地想知道而已。和他聊了好多关于工作,关于选择,关于生活的想法,我自然尊重他的选择,其实更多的是羡慕。最近收到了好多离别的邮件,许许多多未曾谋面的人们——或许未来也不会相遇——相继离开。虽然不曾相识,但是也是由衷地默默祝福那些离开的,和即将离开的人们,希望所有的你们,都前程似锦。
戴安是一位个性十足的女孩子。其实叫女孩子并不合适,她年纪应该和我相仿。戴安说起话做起事来有一种屌屌的范,是那种在中学时代校园女流氓的感觉。每隔一小时戴安就会背上她的包跑出去,然后十五分钟左右再回来坐在我旁边。后来知道,她是出去抽烟。戴安之前是自由职业者,自己接各种各样的短期合同做。加入麦肯锡刚刚半年。我问她现在和之前工作的感觉有什么差别。她说差别很大,现在非常不自由。每次说话,她都会以“Fuck it!”作为句子开头,配上她那一张比年龄更显成熟的脸,给人一种高冷的感觉。不自由自然是理解的,而且非常感同身受。有一次见到日本(或者是韩国)的经理让戴安晚上回到酒店继续把任务做完时,戴安态度坚决地说:“不行,我这几天累的眼睛都睁不开了,我需要休息!”,这个场景印象深刻。
Mexico City Office另外一个Stream的项目经理奥尔多是土生土长的墨西哥人,并且和我同岁。本科毕业之后去了纽约大学读金融工程,毕业之后在纽约高盛做了不到两年的量化分析师。后来辞职回到墨西哥城的麦肯锡工作,两年半就做到项目经理开始带团队。他说话非常沉稳,讲述自己故事的时候脸上几乎没有什么表情。我问他在这里这么久开心么?他说开始时遇到各种奇葩的项目经理和合伙人很难受,过得像狗一样,但是后来渐渐好起来,并且越来越好。他说这里并非适合所有人,如果很痛苦,那么趁早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我没有问他当初从美国回到墨西哥的考虑是什么,不过或许我也能猜得到。在异国他乡混公司的苦其实只有自己知道。有时也会想,如果在国内工作,是不是会活的舒服一点。离家更近一点,身边的朋友更多一点,或许会更开心一点。当然,生活容不得如果,只有披荆斩棘一路向前,除此之外,并无第二条路可以选。
Mexico City Office View结束了三天的工作,星期四的晚上,和团队一起坐车从克雷塔罗去到墨西哥城。咨询的节奏是周一到周四去客户那边,然后周五回到自己的base office。由于往返一次太折腾,于是这个周末就选择了和团队一起回到墨西哥城。本来差不多两小时的车程,结果硬是开了进四个小时才到酒店。墨西哥城交通的堵塞程度不亚于纽约与北京。在酒店安顿好之后,早早地休息了,星期五一早去了麦肯锡墨西哥城的办公室,第一感觉就是非常赞。之前在所有去过的office排名第一的是芝加哥,但是感受了墨西哥办公室之后,芝加哥只能屈居第二了。从写字楼向窗外看去可以看到墨西哥360度全景,并且每天都有免费的午餐(而且味道还很不错)。
Mexico City Office View 何罗多给我的墨西哥城游览指南星期五是何罗多在麦肯锡的最后一天,临走前他也不忘给我写了一个墨西哥城的游览景点指南。之后的两天,我拿着何罗多给我写的这张表,疯狂地走遍了上面全部的景点,然后对墨西哥城竟产生了极大的好感(下一次我们聊一聊墨西哥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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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如此荒凉,只能培养一颗寂寞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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