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是人在做》六十一集
“这死女娃子!”
一声长叹忽然灌进我的耳朵,其实我没有听清是“四女娃子”还是“死女娃子”,但声调里是母亲对女儿的那种深切的爱。
我不能从女法师给我讲的那些故事里,判断出她与王四孃、王私孃她们之间到底经历过多少次心灵的碰撞,但从女法师忽然之间就发出的那些长嘘短叹里,真切地感受到只有经过岁月淬炼、肝胆与共的人才会有如此深情。这种深情是超过血脉亲情、可以用命相换的那种类型。
密室里的光线似乎有些黯淡,长条桌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盏高脚油灯,看不清是什么材质的灯碗里燃烧着的棉线灯芯跳动了一下,屋子里忽然一暗,但马上又亮堂起来。坐在长条桌旁的女法师还是像一尊纹丝不动的雕像,我如同坐在睡梦里一般,内心迷茫,但又十分期待,或者,什么也没有想。
“你下山去吧,该吃早饭了。”女法师温柔地对我说,像母亲,也像妻子,或者像姐妹,甚至女儿。
吃早饭?我在这里坐了一天一夜?我记得我从那条甬道进来的时候,是早晨。但现在我肚子一点不饿。
“人生是场梦,该放下的就要放下,不管是苦难,还是欢乐。”女法师已经站起身来,转过身往前走,我也跟在她身后,边走边听她说:“这个世界唯一不变的只有变化。凡是生命,都会有消亡的那一天,但是,思想却可以不朽。”
听着女法师甜美的声音,就像听一位智者在布道。我低头凝思,有些明白,但有些又不得要领。抬起头来要问,眼前却是道观门前那块空坝,坝子边沿,就是月亮崖。
走过一小段掩藏在草丛里的崎岖小道,就是嫘祖坟,从此下去,是修葺一新的宽大石阶。我像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牵扯着从这里拾级而下,再走到公路旁,上了我停在路边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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嫘祖故里正在开发,山上山上还遗留着举办重大节日的痕迹,平日里却游人不多。也许是青龙山脚下离嫘祖故里景区大门最近的金鸡镇,还在五公里之外,所以景区显得冷清。但来到金鸡镇一看,却也是一条并不热闹的街道。
与很多川北小镇一样,金鸡镇是当地行政中心。围绕医院、学校和政府办公地的建筑构成镇里自繁华地带,然后从这里延伸出去的建筑分门别类地开着各种店铺,从卖锅碗瓢盆到花圈棺材,人们的一切需求都能在这里得到满足。上古时代,嫘祖教化人们传授栽桑养蚕的地方肯定不会是这里。模仿城里高楼的建筑间隙里,忽然低垂着一间木柱泥墙的青瓦房子,也不过数百年光景。转遍小镇,除了新铸的水泥路两旁的水泥杆上,有颜色热闹地宣扬这里是嫘祖故里的刀旗广告外,小镇上的人看不出和嫘祖有什么联系。
我看见一间夹在两旁是混凝土建筑之间的瓦房,低矮的门脸下摆放着古旧的八仙桌,那桌面四周镶嵌着雕花装饰,桌子旁边摆放着可以睡人的宽大长板凳,板凳上坐着拴着围腰的年轻女人。女人手里捧着一碗稀饭,正“噗呲噗嗤”地喝得山响。一股熟悉的香味传来,我这才看见,厚重的八仙桌上摆着一碗浇满椒油辣子的凉粉,凉粉上堆得尖尖的葱花青翠欲滴。
“月亮出来了,吃饭没有? ”拴围腰的女人忽然放下碗,站起身来,笑意盈盈。
月亮出来了?这不是早晨么?
我的眼睛里陡然出现一个身穿长衫,手握拐棍的高个男人,要不是那顶戴在头上的圆顶礼帽在不平衡移动,我不会发现这个男人只有一条腿。
我心里忽然一惊,把车慢慢靠过去停在这家凉粉店前。
“三碗凉粉,三碗稀饭。”圆顶礼帽声音洪亮,但同时也带着苍老。
“您一个人吃三碗?”女人把手在围腰上揩了揩,进到门里,在柜台前掀开盖在筲箕上的纱布,手起刀落,一坨略带瓦灰色的粉嫩凉粉,已经颤颤巍巍地摊着,对着土陶色的碗,一条一条地被刀切成条,均匀地散落下来。
圆顶礼帽坐在刚才女人坐的位置,把女人放在桌子上的饭碗移了移,然后把头上的礼帽摘下来当成扇子摇动,那一头如乱草般的白发便动起来。
“嘿,来客了,请坐!”圆顶礼帽冲我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和他一脸沧桑形成鲜明对比。
我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关上车门,走到八仙桌前,故作镇定地坐下来。
“哦,月亮师傅招待客人。”女人已经端了凉粉出来,先放一碗在圆顶礼帽面前,再用双手把另外一碗放在我面前。
我鼻子里已经闻到豌豆的香味,看圆顶礼帽手里的筷子正插到碗底,把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凉粉掀起来,然后筷子往两旁一松,先前堆在凉粉上面的葱花伴随着姜蒜颗粒和椒油,就一起往下掉。那双筷子在半空中又合拢,再次从碗里把凉粉掀起来,这次筷子没有往两旁散开,而是直接把高过碗口的凉粉翻了个面,再搅动一下,一碗每条都均匀地粘有椒油、葱花、姜蒜的凉粉就拌成了。
“您请哈!”圆顶礼帽端起碗,客气地对我说。
“您、您是岳姑爷?”川北人都习惯把姨孃的丈夫叫姑爷。
“是。您叫我月亮,或者月亮师傅就可以。我的儿子路娃子和您一样大,庚戌年兔月蛇日,他是辰时。”圆顶礼帽已经大口吃起凉粉来。
“呵呵,你是月亮师傅的亲戚?”一碗绿豆稀饭已经放在我的凉粉碗旁边,那双手把围腰捞起来,快速地擦了擦。
“是。”我微笑着回答,拿起筷子,先喝了一口稀饭,再去搅拌凉粉。
坐在我身边这个男人,就是王四孃的丈夫?
那位在青龙山月亮崖下摔断腿、比王四孃小三岁、拯救王经世于危难之中的社队干部岳亮?
我抬起头,看已经放下碗筷,掏出香烟抽起来的岳亮老人,那微眯着的眼睛上面像画上去的眉毛,有些不真实的夸张,眼角像火腿肠的顶端,所有的皱褶并没有扩散到脸颊之上,但宽阔的脸面上蒙了一层厚重的灰尘,像这张古老得不知年龄的八仙桌,承载的风霜日露,唯有那双已经睁开的眼睛知道。
这位耄耋之年的老人,应该是在逾弱冠之年就已失去一条腿,并且痛失良妻,从此拖着幸未夭折的儿子苦度漫漫人生。从眼下情形看来,无论父亲还是儿子,其实过得并不孤苦。是生活赋予他们独特的庇护,还是他们有着不同于世人的坚强?
“岳姑爷,您认得我?”我小心翼翼问。
“认得。”月亮简短地回答。
“我认不得您。”我说的是实话。
“认得。”月亮还是回答这两个字。
我实在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但知道他的故事,虽然时间不长。但月亮认识我确实有可能,因为他是王私孃的四女婿,而王私孃认识我。
我不想再纠结,吃完了第一碗凉粉,又去端桌子上那碗。月亮一共喊了三碗凉粉,他吃一碗,我吃一碗,还剩一碗;月亮在抽烟,那么剩下这碗凉粉,我不吃谁吃?
但有一双手,已经放在那个装凉粉的碗上。
我抬头,一双像手电筒一样的光照在我眼睛上,是王私孃。
“王私孃,您在这里?”我惊喜交加,又和王私孃见面了。
“嗯。”王私孃答应一声,松开手,坐在宽阔的长板凳上,脑袋刚好露出桌面。
“再来一碗凉粉。”月亮向坐在一边的拴围腰的女人喊一声,伸过手来,端起我面前的那碗凉粉递给王私孃:“妈,您吃。”
王私孃握着筷子的手把碗一推,阔大的嘴巴一动:“冯师傅先吃,我吃那碗。”
凉粉店的女人已经端着凉粉过来,把手在围腰上轮番擦了擦,才双手恭恭敬敬地把凉粉放在王私孃面前,然后低眉顺眼地走过去。
吃过凉粉,我掏钱结账,拴围腰的女人像我的钱有毒,挨都不挨,连连摆手,嘴里说:“不收不收,来我这里吃就是看得起我。”
我一脸莫名其妙,转头看月亮和王私孃,他们已经坐在我的车上了。
“你去吧,他们在等你。”凉粉店的女人扯起围腰擦眼睛,我看出有些奇怪,只好道谢,转身离开的时候,故意把一张百元钞票“掉”在地上。
我开车起步,听见女人的喊声,踩了一脚油门。
“去哪里?”我不知道王私孃是不是算与我“和解”,还有,能在这里和月亮偶遇,肯定会有故事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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