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我蹲下来,背对着光。
羽绒服包裹的身躯显得肥大笨拙,一个灰色剪影完全覆盖住整个木盆。木盆有很久的历史,它比我的年龄大,带着婚姻的使命,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曾散发出桐油的清新亮光,如今色泽暗沉,满是皱纹,又或者刀痕累累,这是经年累月留下来的创伤,无从修复。
它一贯默默忍受,直至风烛残年。
从拖拉机屋里的柴垛上,拎过来一个篮子,篮子里躺着三个白萝卜,父亲一早从田里拔出来的。我拿出最大的那个,伸出手丈量,有三个手掌长呢。你居然长得这样大,这样威风,给你封个王,就叫“萝卜大王”吧。旁边的废旧纸箱上,还横陈着一个富态的红萝卜,懒洋洋晒着,这个便是你的王后了。
刚刚封你为王,转眼又将你置于利刃之下。
我换蹲到木盆侧边,又从废旧纸箱下扒拉出小板凳坐上,有些发麻的双腿岔在木盆两旁,将它围成一个小半圆。
落在后背的那束光,像扎堆的蜜蜂,热烘烘爬满我的脸。总有一些光,能够穿透时间和空间,落在我短而稀疏的睫毛上,落在我不甚明朗的眼睛里。屋檐外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蓝,那么暖,一只云雀的鸣叫响彻天宇。
阳光随着菜刀,一起一落。那光,变凉了,变冷了,后来完全凝固。院里的小块萝卜地,寒霜覆盖,叶子无精打采耷拉着。靠墙的一口大缸,有一整块冰,坚硬如铁。
这么固执的冰冻,需要阳光一点一点去捂热它。
旁边小屋里,有个砖块搭砌的临时小灶,灶上搁一黑黢黢的水壶。水壶是爹爹留下来的,被玉米棒子燃烧的火蛇舔出墨汁一般的颜色,上面的锅灰经年沉淀,均匀且厚实。
父亲坐在一旁,守着火,看见火势渐低,便把玉米棒子钳进浅浅的灶口。他在等水开,他在等着时间从早晨走向中午。
他的身体里,有陶瓷,有玻璃,有金属,这让他的行为方式和劳动方式不得不发生改变。从一个穿袜子都需要母亲帮忙的“废”人,恢复到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烧水、给鸡剁菜、在地里掐紫菜苔、骑三轮车去拖东西。我想,这已经很幸运了。
起起伏伏,不敢太使劲。刀能咬碎萝卜,也能咬住木盆。盆底渐渐有汁水泌出来,打了霜的萝卜,铁定是甜的。
脚边的阳光,剁碎的萝卜,我定定看着,不慌不忙,从从容容。
几时归来,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几时归来,做个忙人,喂一头猪,一条狗,数只鸡。
闲而有趣,忙而有价,闲忙有度。这才是自己想过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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