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人类社会中失踪了。
造成他失踪事件的是一条狗。
在人间蒸发前,他在一家狗肉馆当厨子。狗肉馆位于肮脏逼仄的小吃街尽头,平房,规模不大,一扇黑漆漆的窄门面朝大路洞开。馆子附近终年阴冷潮湿,仿佛狗的怨气久久不散。
“真是作孽!”
有路人经过,远望狗肉馆的招牌皱眉,很反感。路人的义愤声刺入耳道,他嗤笑,继续操刀在肉案上快斩狗的尸身,配以葱姜蒜肉桂八角等滋味浓重的作料,掩盖肉的腥味。他的眼珠追随着白刃起落,眼白上红血丝密布。
来这儿“消费”的,多是三五成群的男人,嘴上泛着油光,在肉和酒精的陪同下,不时发出粗俗高亢的说笑声。店内二手烟弥漫。
一名半醉的年轻客人好奇地跟他搭话:
“你们这的狗都是狗场养的?”
“乡下的狗场嘛。”他顺口胡诌,同时在心里嘲讽:真没见识。要知道,狗的领地意识极强,容易发生打斗,根本无法像鸡鸭猪羊一般当作肉食畜类圈养。曾有不少人试过开肉食狗场,皆血本无归。
“狗聪明啊,能乖乖让人宰?”
“ 狗是奴才嘛,就听人的话!”他说,“人让它死,它就听话地赴死喽。”
“真是狗场来的?”“狗场来的!”——才怪。他用口型无声补完了后面的两字。
如今市面上的狗肉,几乎都是流浪狗或宠物狗。或被毒杀,或偷抢,再低价卖入狗肉馆。这种缺德事他也不是没干过,见到那些独自在外溜达的小宠物狗,直接捂上狗嘴抱走,浑然不费功夫。对付体型大一点的狗,扔点掺了药的饵料过去,十有八九上钩。但主要还是流浪狗,直接自街头拉走也不怕有人干预。
“我以前总觉得吃狗不好,”那客人说,“毕竟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是啊,买来的朋友,要关在笼子里,拴上绳子的朋友!”他鄙夷道,“挑中了买回来,也不管它喜不喜欢你喽。阉了它,把它倒腾得花里胡哨,高兴了跟它玩会儿,不高兴就把它晾在一边,有时候踢几脚骂几句。这是把狗当个玩意儿,朋友个屁。”
说到这他心里一动,想起了妻子。数周前她睁着哭肿的眼,动作僵硬地把离婚协议放在他面前。那时的她活像一条沉浸在碗底的熟鱼,身体直挺挺,眼睛呆滞,圆圆的眼眶被汤水浸泡得浮肿泛白。
五年前被企业裁员后,他总觉得她看着可恨,于是把压力和怨气一股脑发泄在了她身上,打骂妻子令他感到安慰。有时他又觉得她可怜,想对她好点,却力不从心。
没想到她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了。
他满肚子火气。她是属于他的,她一直很软弱,对他怀有狗一般愚蠢的忠诚——或许也算不上忠诚,不过是长期共同生活带来的惯性使然。这么一个她居然主动提出离婚,他感到那点本就脆弱的自尊被摔得粉碎。
那段时日他心不在焉,烧糊了菜,被冷血的老板扣了工钱,他不敢吭声。好容易找到这份工作,他必须干下去,切不能再大意失荆州。
但他觉得憋屈。自己这么大一个人,活得或许还赶不上一条狗。想到这儿,他发狠地挥刀剁着案板上的一团血肉。
深夜,食客们散尽了。他晃晃悠悠地提着一瓶廉价白酒走在街上。路旁一名酒鬼毫无缘由地冲着他骂“傻逼”,他也有了醉意,大怒回嘴,正欲上前揪住那混蛋的脖领子,再让手中的酒瓶在对方脑袋上开花,就在这时,他又看见了那条公狗!
他撇开那酒鬼,转而对狗怒目而视。那条该死的狗站在电线杆下,抬着一条后腿方便,也用圆眼珠瞧着他。
它是“串儿”,即杂种狗。从金棕色的卷毛来判断,该狗应混有泰迪的基因,但体型相较泰迪大了很多,腿型修长,全身筋肉结实。若不是因为狗毛肮脏粘结,它倒真是条相当漂亮可爱的狗。奈何时运不济,沦落天涯。
狗与人一样,都要看有没有福分投个好胎。
运气好一点的,被好人家豢养,娇憨天真地绕于主人膝下,不谙世事,也算圆满的狗生。运气差的流浪狗们则往往一副认栽的倒霉模样,它们的祖先被人类驯化,对人的依赖已刻进了骨血,没有主人,便成了真正的“丧家之犬”,狗眼透出凄苦的情绪。若无人去管,最后的结果无非死于寒冻饥馑,或葬身汤锅。
他平生所见的流浪狗里,唯这条“串儿”特立独行。它没有同伴,似乎也不需要同伴,好像对什么都淡然无畏,双眼精光四射,目光静寂而深不可测,仿佛修炼了几千几万年似的。他一看见这条狗,就有一股说不出的厌恶感撞上心头,他曾对自己发誓,说什么也要捉住这狗。
但该狗极为狡猾,他不止一回地遇到它,它却总能从他的追捕中悠然脱身。他简直怀疑这条狗是自己前世的对头,一次次在他面前出现就是故意耍他玩,欣赏他气急败坏的神色……
最近的一次是在三天前,他追狗追出了三条街,不想该狗不怀好意地瞥他一眼,一扭身子挤进了人来人往的超市。他自知不能以这副凶神嘴脸冲进超市捉狗,轻者被保安赶出,重者则惊动警察。他只能在超市门外咬牙切齿等待,提着购物袋的顾客从超市里走出,纷纷向他投射来疑窦的眼光,他只得悻悻而归,无端痛恨起那条阴险的狗,如果不是它,自己又怎会承受这一切?
他一腔无名火无处可发。在想象中,他把那狗提上了肉案,把它的皮毛褪掉,露出结实的粉白的肉,炖熟了,一口一口狠狠咬下去,咸香的肉油溅出……
“他妈的,今天落到我手里了。”
他怒视站在电线杆下方便的狗,骂道,手上还拿着酒瓶,于是他持瓶向狗扑将过去。那狗放下后腿,一扭身,撒开四条腿轻快奔跑起来。
他穷追不舍,双眼紧盯在前方狂奔的那道矮小背影。布满肮脏霓虹灯的街道,稀稀落落的行人,在夜幕下影影绰绰浮游的阴霾,在他的余光里疯狂地摇晃,幻成大片大片模糊的光影。那条狗毛发旺盛的屁股也在他的视线里摇晃,奔跑的姿态坚定而漠然,仿佛带着某种从时光深处传承来的执念,一路冲出了小吃街,闯进狭窄的小巷,在杂物和垃圾之间跳跃……
他气喘吁吁,两条腿酸疼无比,像坠着几百斤重的铅块。但他不肯放弃。
巷子尽头是一堵肮脏的围墙。狗在这重无法飞跃的障碍前停住了。
“没处可跑了吧……”
他狞笑,拖着沉重的两腿一步步挪上前去。
狗回身看着他,目光清澈,近乎神圣。这眼光激射进他的心底,似曾相识,令他猛然打了一个激灵,心中如有所感。他傻乎乎地伸出双手,粗大的手指陷入了狗柔软的卷毛里。
刹那间他周身血液犹如冻结,诡异的僵硬感传遍四肢百骸,似乎有什么轻如鸿毛的东西被拼命挤压着冲出躯体——
他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阵阵潮湿浑浊的凉风在耳畔拂动。他不耐烦地抖动耳朵,甩了甩脑袋,一骨碌站了起来。
他恍惚意识到自己好像比过去矮了一大截,挪动四条腿,慢慢走到水泥地上的一处凹陷边,里面积聚着几寸雨水,他自水面看见了一张狗的脸,布满金棕色、肮脏纠结的卷毛……
他惶惑地四下张望,小巷里除了积水、月光与一些瘫软在地的垃圾杂物,什么都没有。
自这夜起,他便在人类社会中彻底消失了。
他在城市的边缘穿梭,觅食,寻找栖身之处,与其他的狗相遇和分离……他不再是人,但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安定。
毕竟,他总算“自由”了。
2020.4.26初稿
2020.4.27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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