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三年的夏天,我终于从南方的一所大学毕业。
在校时,当时的校长姓黄,早年是搞文艺出生,据说是写诗,写诗的人喜欢夸张,又懂隐喻,后来写诗实在没有天分,写不出名堂,觉得搞教育也符合自己诗人本分,就投身大学教育事业。
老黄尤其热爱演讲,每月必有一次校长讲话,带着写诗时的夸张,动不动说我们是“二流的学校,一流的教育”,镇住了一批刚去学校的孩子,耐着性子在学校留了下去,想感受一下“一流的教育”,本来准备复读的,回家车票都买好了的学生,听完老黄讲话,痛哭流涕把票给退了,所以那几年学校的退学率低得可疑。
我也属于痛哭流涕的那一拨,在学校里玩了四年,科学教育一概不接受,倒是人文教育接受得刻骨铭心,谈了几次恋爱,觉得爱情不过如此。心想拿个毕业证,大学名气响,有文凭也好混个工作,所以心安理得地混日子。
没想到了出了学校,应聘的时候我自报家门,提及我的母校名字,面试的人纷纷表示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有的还惊讶说“竟然还有这个学校”,可见“一流的教育”就算不假,“二流的学校”肯定就是扯淡了。
我一向不学无术,想最后靠大学的名气可以遮遮,没想到大学的名气尺寸不够大,不足以遮住我一无所知的丑,自然找不到工作。
那段日子,想工作是肯定找不到了,一下子心灰意懒,学校的公寓很快就要到期了,跑到周围找了个出租房,自己窝在家里,胡乱看一些书。人一旦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所以政府要想办法创造就业岗位,不能让那些大学生整天闲着,都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心智不全得惊人,整天游手好闲的,难免一不小心做点破坏社会稳定的事。
看的书大多故作高深,一点也不通俗,看得多了,自然觉得自己也高深了许多,整天思考一些“我从何来,为何而去”,“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宇宙的起点在那里”,这一类的终极奥秘,偶尔出门,看到门口卖煎饼果子的老大爷,都会一脸同情地摇摇头,心里感叹:可怜又无知的人类。通过这种毫无道理的贬低,我突然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一股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悲壮心情油然而生,觉得事无可为,整天闷在房间里,和一些大贤神交暗合。
没过多久,手头的钱就花得干净,我委婉地向房东表示是否可以迟交房租,房东则明确向我表示,我住的那间房,不仅采光充分(因为没有窗帘),而且就在路边,整天可以听见车来人往的声音,“就像生活在城市里”,尽管冬凉夏暖,一无所有,但是依然还很抢手,为了证明所言属实,他甚至给讲了他是如果在一周内拒绝了五个强烈要求租那间房子的客人,尽管他们出得价钱高得离谱,而且一租就是长租,恨不得住到老死为止。在表明把房子租给我已经是极大损失之后,还不忘一脸愤慨地说:“我看你是学生我才租给你的!”
这让我惭愧得很,一想到我每住一天,就给房东带来这么大的损失,我竟然还胆敢要求拖欠房租,简直是丧尽天良,刚好也无力承担房租,就赶紧退了房,背着背包,坐上了一列北上的火车。
一上火车,大家你挤着我,我靠着你,让人不禁感叹,中国果然是一个超级大国。我买了一张无座的票,买票的时候我问售票员,还有硬卧吗,他说没有,我又问,那还有硬座吗,他说没有,我说那怎么办,他说,硬站呗。
我站在火车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一边抽烟,一边看着窗外迎面而来的远方。天渐渐黑了,路边的树,也染上了暗淡,远处的山,像个沉默不语的老人,镇定地和我对视。我突然生出一点伤感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黑了,也不再回家吃饭了。
在很久以前,只要天黑了,我就会收起玩心,沿着熟悉的路回家,记忆里,家里的灯从来都是亮着的,在一片黑暗之中,散发着温暖的光,我打开门进去,就可以把黑夜隔绝身外。我站了很久,车上的人来来往往,大家彼此奔向各自的目的地,只做一次旅行的聊天对象,站得累了,我就坐在地上,不一会儿,疲惫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火车刚好停靠,我不知道睡了多久,赶紧下车呼吸一点新鲜空气,又买了一包烟,又上了车,再上车时,车厢里的人已经少了很多,回到车厢连接处,我原来睡的位置站了一个姑娘,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我总不能过去拍拍她,指着她站的地方说,姑娘麻烦让一让,你站在了我睡的地方,就只能站在她背后,默默地看着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是浓郁的黑,在惨白的走廊灯光底下,显得有点触目惊心。
天还是一望无边地黑,火车有K和TK开头的两种,我之前坐过以K开头的,慢得惊人,又急切想离开一个地方,直接买了特快,显然它们名不副实,或者应该叫慢和没那么慢才更合适。火车不时减速,有时慢得可怕,明明还在运行,却给人一种又到站停车的感觉,窗外一个酒店的霓虹招牌,整整看了一分钟,竟然还在视野之内。我突然意识到人生苦短,决定不能一个人苦短,于是鼓起勇气向那个姑娘搭话。
我想,我可以说天真黑啊,什么也看不见,这样就算她不搭理我,我也可以装作是自言自语,没什么尴尬。
天真黑啊,什么也看不见,我尽量用一个压低了但又足够被她听见的语调说。
是啊,她回过头来说。我这才看清她的脸,但是我又不能具体描述出来,因为好像所有形容女人漂亮的词,都那么千篇一律。只能说,她长了一张让男人想入非非的脸。
我一下子有点局促,对男人来讲,女人和漂亮女人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物种,而我向来口花花得厉害,但是遇到漂亮姑娘就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我想,可能我赞美她的话,她已经从许许多多不同的男人那里,听过不同的版本,这让我感觉像是一个被拆穿了的骗子,无处藏身。
她笑吟吟地看着我说,你在看什么。 我突然紧张起来,想起了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吴老师,吴老师上语文课最热衷于提问,只是偶尔在提问之余,草草讲几句课,这让我觉得做语文老师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就算你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问题,你只要装作知道的样子,然后让另外一个学生来回答就好,实在没有人知道了,你也可以说,那这个问题先不讲,留给大家思考。
最重要的是,每次提问一定会有我,如果我有幸蒙对一个问题,吴老师就如释重负,说,既然李放都懂了,那这个问题就不讲了。要是我正常发挥,回答得一塌糊涂,他就会笑着点点头让我坐下,一副很满意的样子。更神奇的是,我们常常要通过几句诗,来分析作者当时的心情,经常就因为作者写了自己家墙角的树的样子,我们就必须分析出作者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不同流合污的高尚情操。可我从来理解不了作者的良苦用心,所以只能说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 她笑得更大了一点,说,你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我说是啊,我不知道。
她说,你在看我对不对。 我一惊,说,你怎么知道?
她说,因为我从窗户里反光看着你。 我尽量装得见怪不怪的样子,说,为什么看我呀?
因为外面一片黑的,我什么也看不见,又不能回过头来对着你看,说着,她身子转了过来,笑着看着我。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闷了几秒,又想和她接着聊下去,就问,你去哪里。
她说,我去青岛,你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买了终点站的票,等天亮了,就随便找一站下去。
她显然有点兴趣,说,那你去干嘛?
没什么具体的事情,随便找个房子住下去,自己看看书,写点东西吧。我刻意没看着她说,表现得高深莫测的样子。
她兴趣又浓郁了一点,说,你是个作家? 我说,不是,只能说是个写手吧。又接着说,你呢,你去青岛做什么?
她说,我不像你那么自由,我在青岛工作。 我违心地说,哦?看你的样子,也就二十岁不到,都已经工作了。
她害羞一笑说,哪里啊,我都已经二十五了。 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总觉得十三四岁的女人都是很神圣的,她们成熟而且性感,好像什么都知道,等我到了十三四岁,和十三四岁的女孩谈恋爱,才发现她们幼稚,又觉得十七八岁的女人是很神圣的,后来和十七八岁的女孩恋爱,又觉得她们幼稚,这才痛苦发现,女人的幼稚是不分年龄的,只是程度不同。
现在,当我和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说话时,内心里,其实我还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而她是一个二十五岁的成熟女人,她对我来说,神圣而疏远,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大姐姐。但这让我更有一种欺骗的快感。
看着她害羞地笑,我有一种莫名的成就感,原来我已经可以让一个二十五岁的女人在我面前害羞了。
我知道当你夸一个女人年青或者漂亮的时候,不论你说得多假,不论她是否真的相信,她都一定很开心。
于是装出出极度不相信的样子,好像听到了这辈子最大的谎话,说,怎么可能,我还以为你才上高中呢。
她对我的反应很满意,得意地说,我是娃娃脸,所以看起来小一点,又说,你呢,你多大了? 我说我才二十一岁。可我长相老成,除了穷,其他没有一点二十一岁该有的样子,她稍微有点惊讶,缓过来说,那你可要叫我姐姐哦。
我突然觉得有些无聊,尽管她很漂亮,但是她却一句有趣的话也说不出来,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从别的女人那里听过,就好像全天下无聊的女人,都拿着一样的剧本。有的时候,当我见到一个女人长得好看的时候,我下意识里就会觉得她一定也很有趣,可是现实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从小到大就会被一群又一群男人哄来哄去,无知和虚荣就这么陪伴着她们一生,等她们老了之后,再没有人去哄骗她的时候,她们又会把年青时的那些风流韵事添油加醋地吹嘘出来,尽可能地表现,所有遇到的男人都对她有过非分之想。会写字的就在故故事里一遍又一遍地写,不会写字的就在街头巷角一遍又一遍地回忆青春年华,三句话两个想当年。
于是我不再和她搭话,直到她下次离开,因为,生活从来都没有那么多的戏剧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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