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多，我把正在午睡的娘喊醒，开始给她聊天。对于娘目前的状况（轻度老年痴呆），最好的治疗方案当属语言沟通。
“娘，你个子不低，脚咋那么小呢？”
我握着娘那微肿的22码小脚一边捏足底，一边无话找话。其实我不懂穴位与按摩，只是胡乱用力的捏捏，反正足底穴位多，只要娘不囔囔疼，我只管乱来一通，但愿能改善一下她脚部麻木的病症。
“我五岁多的时候，你姥姥让我裹脚了。”娘低首看着自己的脚，忧忧地说。
“您是1932年出生的人，按说不应该经历那裹足的痛苦啊！”
“说来话长......那是我快五岁的时候，一个冬天的下午，我正在婶婶家里玩，你姥姥叫我回家，到家一看，屋里一大木盆子水正散发着腾腾热气，你姥姥说赶紧脱鞋，洗洗凉脚。因为玩兴正浓，我不情愿回家，更不情愿那个点儿洗脚。可是你姥姥只管把我按在了凳子上，一边帮我脱袜子，一边说哪里光是洗脚？这么大了，该裹脚了！不然长大后，会嫁不出去的。说完把我的脚摁在了稍烫的水里，我哇哇大哭，你姥以为是水烫疼了我脚，麻利得快又将我双脚捞出平放在她膝盖上，一遍遍抚摸着我那双小巧稚嫩的脚，唉声叹气。其实，水温很舒服，只是我听见你姥说要给我裹脚，吓到我了。记得，你姥姥当时好像还流了泪，摇晃着身子给我讲那女人必须要裹脚的原因及好处。她慢慢讲，我慢慢听，不知不觉间我的双脚竟然又被浸泡在温热的水里。再后来，她去里间拿出来两条裹脚布，大约六七尺长，搭在自己肩上，等待我泡软脚后，给我裹缠。”
“裹了没？疼不疼？”我急切地打断娘的话。
“裹了，咋会不疼？小脚一双，眼泪成缸。不过，我算是好运的，你姥才给我裹了三次，上头就让放脚了。好多年轻男子用长竹竿挑着臭脚布在村里游街示众，还大声吆喝说，如果哪家女人再裹脚，也要把她的裹脚布解掉挑起来。那时候，女人的脚属于隐私部位，就连那裹脚布，也是不能随便让大家见的，如果被挑着转悠，感觉特别丢人，所以，你姥姥赶紧把我才裹了几天的脚布藏了起来。那一藏，就再也没有拿出来过。也是从那时候起，代代女子都不再遭那裹脚的罪了。”
“嗯嗯！是啊是啊！”
“唉！旧社会，当个女人遭罪得很，从小必须裹脚，三年须得裹成。多数家庭怕小妮疼的乱弹蹬，就把双脚从门槛下面拉出去，由母亲按住膝盖，寻一婶子或大娘用力握住伸出去的一只脚，把四个脚趾头除大拇指外，一下子折向足底，死死紧握，嘎渣嘎渣，然后用布缠绕，一圈紧实一圈，......裹脚的时候，哪个女孩不是疼的呲牙咧嘴，哭天叫地？咦！疼晕死的都有，谁也没有办法能够躲过此难！”
“那时候，大人们判断女孩的脚是否裹小，一般看裹布。今天缠10圈，明天绕11圈，过七天，脚开始破皮，脓血拉渣，用矾粉撒在伤处，火辣辣疼。一个月下来，布头长出半尺有余，说明裹脚初见成效。最让人害怕的是每七天一次的洗脚，将布解开，往水盆一放，满脚先是麻木，后如油烹，火烧火燎巨疼，手碰伤骨，痛透脾脏。脚肥的人更惨，还要在两边夹竹板，受罪的更很。一般裹脚需仨月，脚面骨上拱，脚心弯一深沟，脚如烟盒般大小，裹脚基本成型。”
娘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浑身发紧，腿想抽筋。眼前浮现了小时候因爬树摘枣子，脚被刺扎，哇哇哭叫的情景......
“若不是孙中山倡导妇女放脚，娘恐怕也是‘三寸金莲’吧？”
“你知道啥是‘莲’吗？,‘莲’就是裹好的脚,长于四寸的叫‘铁莲’,四寸的是‘银莲’,三寸的才是‘金莲’。‘三寸金莲’是旧社会人们说的最主贵最好看的小脚。”娘的一番解释，着实令我长知识。
“你还记得你奶奶的小脚不？那就是‘三寸金莲’。你奶奶走路，脚尖朝天，脚后跟捣地，一扭一扭，摇摇摆摆，如果哪一下走不好，‘咦呵呵，咦呵呵’叫疼半天，唉！其实最遭罪的就数‘金莲’！”
怎能忘记？晚年的奶奶常常扶墙走路，脚疼锥心。老人家一辈子最离不开的就是剪刀，每三天两头躲在厕所里洗一次脚，每次抱着金莲，脚底翻上，掰着一个个跪断的脚趾头，剪啊剪啊！尽管奶奶勤洗勤剪，晚上仍然无法酣然入睡，翻来覆去，长吁短叹，那双扭了一天的小脚总能使她疼醒数次，甚至彻夜无眠......
我想起自己足底曾经长过一个鸡眼，疼痛难忍，后来拼尽一切办法将其根除。试想奶奶们的一生不知被裹足之疼折磨得何等不堪？
“那时代，女人不裹脚，真不行。老话儿说'脸好一点姣，脚小全身好。'‘嫁的好不好，全靠一双脚’......”
“要是我，宁愿不嫁人，坚决不裹脚！”没等娘说完，我愤愤反击。
“搁过去？就你那一双大脚不受罪才怪哩！”说话间，娘看了看我的脚，我浑身倒冒凉气，下意识把那双39码的大脚赶紧藏到了床单下面。
是啊！时代的扭曲造就了妇女的人生悲剧，生不逢时的弱女“勇”有何用？
每次给娘提那过去的岁月，便如同抽丝般撕扯不完，她娓娓地讲着，竟也形散而神不散。
2018.6.26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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