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下江南四
“啧——”
小六子答应了一声,低垂着头,快步朝外退出去。
李莲英凝神想了片刻,突然在嗓子眼里咳嗽了一声“咳咳”。
手下的小太监顺五垂着头进来,小心翼翼地压着声音,“公公,顺五候着您。”
李莲英眼皮抬也不抬,玩赏着手上的鼻烟壶,说:“你出宫去一趟,去天桥找玩杂耍的坛子章。”
“啧……公公要带个话吗?”
“不用!就把这个鼻烟壶交给他。”
李莲英说着,把手里的鼻烟壶递过去。
“啧……”
顺五答应了一声,上前一步,伸出双手,托在李莲英的手掌下面。
李莲英一松手,鼻烟壶轻轻落下。顺五双手高高举着鼻烟壶,一步一步朝后退,就像算准的步子,退到离开门槛剩下最后一步。顺五朝着李莲英深深一躬,然后才把鼻烟壶揣进自己怀里,再倒退了一步,贴着门槛转过身,跨了出去。
顺五出了宫门,直奔天桥而去……
北京的天桥,就在正阳门外边。那是一座汉白玉大石桥,桥下面是由西向东的龙须沟。自打明朝起,历代皇上去天坛祭天的时候,都是从这座桥上过,就给了个名——天桥。以后人们习惯把正阳门大街,一直到珠市口南边儿,到天坛的西北,连同永定门北边儿的地区,一概说成天桥,就不光指这座桥了。
那地方慢慢变成了充满京腔韵味儿的市场,有卖杂物的,卖小吃的,最多的就是江湖艺人在那儿“撂地”。
“撂地”是个北京老法儿的叫法,就是在当地儿画个白圈儿,那圈里面儿就是演出的场子,搁着艺人里的行话儿,那叫“画锅”。锅是干啥的?做饭的,地儿当中画口锅,有了这个耍巴适的场子,卖艺的就有碗饭吃了。这词可有多形象?您是不是一下子就明白了?
天桥的耍把式那是一绝,不光花样儿繁多,技艺也高超,都是真功夫。当年天桥有个著名的艺人叫张玉山,祖传的真功夫,头一样儿就是拉弓。那都是真正货真价实的硬弓。他为圈里面一站,先请个圈子外面看着力气大的,上场子里面来试弓。这些人多半也就能拉开半弓,然后,他自个儿再拉给大家伙儿看。抖空竹的“空竹德子”,耍飞叉的“飞叉谭金宝”,都是高手。
还有一种绝活——耍中幡。
中幡是用大竹竿做的,约莫三丈多高。竿子顶上有顶红罗伞,伞子下面儿挂着一面绣字的标旗。旗面儿上的字儿多半是表演者的姓儿,也有用师门名号的。舞中幡儿的,要把竿子竖起来托在手心里边,舞出各种花样:譬如幡竿竖在胳膊肘子上颠起来,再使另外那个胳膊肘子接住;或者用后脖窝、脑门去接竹竿。
顺五去找的是个耍坛子的,姓章。本名叫章久华,坛子耍出了名气,人们就管他叫坛子章了。
那坛子耍的,一二百斤的大水缸,也能在肚皮上,脑袋顶上耍得滴溜乱转,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人躺在当地儿,两条腿朝上,俩徒儿把一口大水缸抬到上面,先使两条腿儿蹬,越蹬越快,然后把大水缸朝上甩,甩得挺高,再接着。看得你都觉着玄乎。他不光会耍坛子,也玩中幡儿,上岁数以后,自己很少下场子,收了几个徒弟,现在都是徒弟在下场子了。
顺五找到他的时候,坛子章在圈子里边,一堆物件儿旁边儿坐着抽旱烟。几个徒弟在圈子里献艺,他闺女叫章彩凤,正在那中幡上面拿大顶,玩窝腰叼花。托中幡儿的是他大弟子,叫个邱金贵。边儿上两个帮衬的,一个二徒弟吴连成,一个关门弟子方垂宇。
坛子章看见顺五走来,把烟袋锅子在脚底板上磕了几下走出圈子,俩人儿在人群外面儿低声说话。
“李公公有事儿?”
“章爷,公公让把这给您。”
顺五打怀里掏出那只玛瑙雕刻的鼻烟壶,递给了坛子章。
那壶做工讲究去了,玛瑙雕刻的薄如宣纸,上面还有一幅国画,居然是一只下山猛虎。有点意思的是,那只斑斓猛虎,头朝下正打山岗上下来,却扭着头在朝后面看。旁边有棵树,树上站着一只喜鹊,喜鹊嘴里衔着一片叶子。那鼻烟壶统共多大?居然样样画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还不仅如此,这叫内画。什么是内画?
相传嘉庆、道光年间,一个外地小吏到京城述职,寄宿在庙里,因鼻烟快吸完了,就用烟签刮烟壶中剩下的鼻烟。庙里的一个和尚看到烟签在壶的内壁留下很多刮痕,很有国画的线条感,就将其拓展成了内画壶技艺。
不过,据专家考证,内画壶的发明者并非和尚,而是清嘉庆年间南方一位年轻画家。他将小钢珠、石英砂和少量水灌入壶内晃动,将内壁磨出细纹,使颜料易于附着,然后以带有弯钩的竹笔蘸上颜色,在内壁反向作画。这位画家就是甘桓文,现存甘桓最早的内画壶制于1816年,据传他在1860年辍笔。
叶派内画创始人叶仲三大师,生于光绪元年1875年,卒于1945年。堂号“杏林堂叶”。他与内画高手周乐园,马少宣,丁二仲被称为“京派内画四大名家”。
叶仲三的作品来源主要是晚清和民国初年社会上所流行的一些画册,如《古今名人画谱》、《飞影阁》等。人物题材的画主要取自《三国志》、《聊斋》、《红楼梦》等书中的插图,色彩鲜艳而有情节。他创作的题材广泛,花鸟、山水、人物、草虫、博古等无所不能。他画的聊斋故事活灵活现,红楼人物栩栩如生,被称为“内画人物一绝”。
这只鼻烟壶就是叶大师的绝作。
坛子章接过鼻烟壶,楞了一下神,然后揣进自己怀里,对顺五说:“你去回李公公。就说坛子章,今儿晚上在老地方候着他老人家。”
顺五走后,坛子章有点心神不定。
闺女打幡子上下来,喝了口水,问他:“爹,您这是怎么啦?刚才来的那人是谁?我怎么瞅着像宫里来的太监?”
坛子章吸了一口烟袋锅子,然后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说:“小孩子别打听。”
坛子章离开自己的地头,饶了个圈,进了旁边一条胡同,走进一户人家。
小门户人家,推开院儿门,就是一明二暗的北屋。院子也不大,靠着东墙有个鸽子窝,一大群鸽子在里面“咕咕”叫个不停。
听见院门响,一个中年汉子打起门帘子朝外走。见是坛子章,就止住脚步招呼:“来啦,屋里说吧。”
坛子章跟进去,两个人盘腿坐在炕桌两边。
坛子章把那只鼻烟壶掏出来递过去,也不说话,只拿眼神看着对方。那个中年人接过鼻烟壶,仔细看着,然后还给了坛子章。
“是真的。这么说大总管下决心了?”
中年人姓那,叫那三宝。满人,在旗,镶黄旗出身,祖上早就败落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入了盗墓的行,还就慢慢混成了个范儿。在行里还有了个绰号,叫“三爷”。
不过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身份,他很少会公开露面,也没人知道他还有其他底细。坛子章就不知道他就是“三爷”。坛子章只知道,那三宝也是李总管的人。李莲英在外面不方便办的事儿,都是找他去处置。可李总管不让自己手下找他,必是通过坛子章出面。坛子章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绕这么大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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