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租住的房子在山下一个小村落里,一个月只要180块钱。屋内很简陋,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靠背椅,床上只铺着一床竹席。晚上蚊子特别多,刚来我就去村子小卖部买了一包蚊香,质量很差,燃起来很呛人。早上一起来,地上落满了虫子的尸体。我又去买了一个电蚊香,虽然不呛人,但地上依然是虫子的尸体。夜里我在看书,虫子围着我的台灯飞来飞去,一只又一只地落在桌面上,还曾有一只萤火虫飞进来。深夜里,它们落在我的床上,落在我的身上,多少生命,在美梦中无力地掉落。有一天,早上我一睁开眼睛,发现屋顶墙角有一只蜘蛛,结了一张网,网上还有几只蚊虫。它的下面是我的床头,枕头上斑斑污迹,是蜘蛛拉下的屎。我用棍子把它的网捣了,我希望它能在我推开的窗户上结一张网,这样晚上蚊子就飞不进来了。
有时晚上我会翻过山去附近的一所大学教室里看书,写文章,教室里总有一些单纯漂亮的女生,我写一会字就抬头看看她们,心里安静极了。有一次我还在桌子抽屉里发现一个女生落下的记事本,里面写着学习计划,记着琐碎的事情,每日开销和减肥计划,早上喝一包牛奶,中午吃二两米饭,晚上吃一个苹果或者小面包……第一页留着她的姓名和电话号码,我给她发了一条短信,告诉她记事本落在哪个教室。她感谢了我,说一会就来取,但那时我已经离开了。
回去的一段山路黑漆漆,我跟着MP3里的音乐唱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山上有很多墓碑,山风吹过,树林里呜呜作响,仿佛是死去的人在黑暗中谈话。有一处还有个山洞,我看到有个乞丐住在里面,白天他会在两棵树之间拉一个吊床,悠闲地睡着午觉,我宁愿相信他是一个流浪的人,一个梭罗式的隐居人物。快走到山下村子,通往我住的地方有一条岔路,路的左边是一棵芭蕉树,右边是一棵歪脖子枣树。站在路中间,我听到草丛里的虫鸣,远处传来蛙叫,月亮此时从南望山上升起来,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突然痛哭起来……
2
来到武汉,在南望山安定下来,我就去找海鹏。海鹏在汉口推销白酒,我们约定在江滩公园见面。他领我在一个小饭馆吃饭,喝了几瓶啤酒,聊到了诗歌和生活。他这两年来写得少,但在看书,看《诗经》、《论语》、《楚辞》等等,基本上不读外国人的书。每天在外面跑业务,吹牛骗别人买他的假酒。可他自己酒量并不好,但强忍着要生活,准备回台州老家做生意。吃得差不多,我们就去了江滩公园里闲逛,每个人还拎着一瓶酒。天色已经暗下来,很多晚上出来散步的人,还有跳舞的中老年妇女。在一盏昏黄的灯光下,海鹏说,你给我读一首诗吧。我临时朗诵了几句我刚构思好的诗:“住在东湖边/ 离长江也不远/ 你可以选择沉湖/ 也可以选择跳江/ 这真是一个葬身鱼腹的好地方/ 省去绳子、安眠药和菜刀/ 以及墓志铭和通行证。”
海鹏说,我们去江里洗个澡,就脱了上衣,把啤酒瓶使劲地扔到江里,然后自己走下去了。我怕他喝多了出事,也跟着下去。江水刚涨起来,我们游泳的地方平时是沙滩,还长了很多草木芦苇。向前了游了一段,脚底下就触不到沙面,能闻到泥土的气息。对面武昌灯光霓虹倒映在江面,轮船挖沙船从面前开过。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我们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地随波逐流。海鹏说很佩服我,什么时候他也能抛下一切,不为生计发愁,去终南山呆一段时间。我欢迎他去我那看看,但我不想为我的行为辩解,我不是在逃避,只是想休息一阵而已,我也逃脱不了现实的种种,最终还是要回到喧嚣和浮华中去。
往回游,看到有更多的人在江边泡着,可能是看到我们没事也跟着下来的吧。我们在小树林里把内裤拧干,又去一个烧烤摊吃东西,喝着扎啤。喝了两大杯,海鹏吐了,头脑也不清醒了,我只得扶着他回去。出租车把我们带到东航小区,我扶着他下车,他一下车,两眼迷糊地说他不是住在这里,我问他,你不是告诉我住在这里的吗,他说不是,口齿不清,硬要再搭另一辆出租车。我问出租车司机,东航小区怎么走。司机白了我一眼,说这里就是东航小区,看我们像两傻逼似的,于是把车开走了。我问海鹏他家在哪栋楼,海鹏一直嚷嚷着说他不住在这里,他家在台州玉环。后来他靠着一棵树睡着了,我在旁边静静地呆着,直到他清醒过来,把他送上旁边的一栋楼里。
3
武汉的夏天非常难熬,可我住在山里,躺在凉席上,并没有觉得热。我在等待一场雨,我知道它会下来,然后天气就会变凉爽。我靠在床头墙上,看着惠特曼的《草叶集》,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诗人,一部诗集,一个诗人用他的一生写一部不断添加的诗集,我希望我也能做到。我开着门,把凉席铺在地上,风就能进来,然后从窗户出去。微风还穿过那棵枣树的枝叶,从我的窗户可以远远望见,有青涩的枣子挂在枝头,它们在暗中膨胀,慢慢成熟。我就像一个隐退的人,享受着自己能掌控的生活,一目了然的生活。中午我喝了一瓶啤酒,然后睡午觉,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五点多了,外面果真下着雨,天气也变得很清新,用“空山新雨后”来形容是最恰当不过的了。我决定去山里面走走。
南望山仿佛对我有强大的引力,你越走进它,这种感觉愈加强烈。暮色下,夕阳是金黄的,穿过树林照在散落林间的墓碑上。那些墓碑也像一个个慈祥的老人,看着无限好的夕阳,他们在阴间是不是也感觉到了温暖?至少他们的墓碑是温热的。我甚至能闻见炊烟的味道,应该是山下村子的人在做饭吧。炊烟的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小时候妈妈做饭,我们能闻到油烟或者肉的味道,辣椒会呛得我们流眼泪打喷嚏。可是在山里,你只能闻到炊烟的味道,你看不到它从哪里升起,也没有菜肴的味道刺激你去猜想。在往山里走的过程中,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和肉体是分离的,是我的灵魂在上山,它没有邀请我的肉体。
傍晚鸟儿都回巢了,头顶上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鸟粪也是不断地往下掉,一朵朵溅在地上,落叶枯枝上。我仰头朝它们吹口哨,可是它们依然叽叽喳喳,不停地拉屎,根本没有当我存在。我是渺小的,是卑微的,是不足以引起这些生灵,山间的精灵们另眼相看的。我就喜欢这样听着南望山由叽叽喳喳的嘈杂慢慢恢复平静,安详,进入一种混沌无为的状态。慢慢地一轮弯月升上来,两三颗星星,洒下清辉在山的背脊上。南望山匍匐在夜色里,像一只沉睡的老虎,我能感受到它的温暖,它的心跳,伴随着我安然入睡。入睡前,我躺在床上默诵《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4
九月中旬的时候,表弟要来看我。他在武汉大学念书,暑假完了回来上学,我知道肯定是我妈让他来看看我在山里过得怎么样。其实我还要感谢他们,对我辞职和闲居在山里的行为并没有表示反对和斥责,而只是让我休息一段时间。我妈一直希望我回家工作,买房子,找个本地的姑娘结婚,生孩子让她带。我姐夫在外面晃荡了很多年,去年托我爸妈关系进了本地一家化工厂,虽然工资不高,但在小地方也算奔小康了。我妈在家就负责带我外甥女,我姐和姐夫在我家吃饭,每个月给我爸妈一千块钱。其实这不正是我理想的生活吗,我不知道隐居能给我带来什么,但我需要安静下来,心无杂念地思考,想一想人生的意义,我不期望他们能理解。
表弟是下午过来的,还带了一个女孩,叫田静,说是他同学。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表弟喜欢她,可是女孩表现得若即若离,这是她们惯用的手段,表弟希望我能帮他说说好话。田静看起来是一个安静的女孩子,但性格却活泼大方。她看到我床头摆满了诗集,问我是不是诗人,那语气有着调侃的味道。她还拿起我打印的小说稿看,被我及时夺下,因为还没有修改好,她要我写完了给她看,我只有讪讪地笑。我们坐在铺着竹席的床上,玩斗地主,输了要说真心话。田静问我交过几个女朋友,我说两个,她接着问我是不是处男,我说下一盘。而我知道了表弟还是处男,田静高中时有过一个男朋友。
后来我请他们去吃晚饭,喝了几瓶啤酒。表弟不胜酒力,田静的脸上也泛起了红晕,美好得让人心神荡漾。吃完饭,我送他们到东湖边,坐公交车可以到珞珈山,我自己去了靠近梅园的湖边,躺在草地上。看着山,看看湖,湖里有许多不知名的野鸟,据说是国家保护动物,来到这里繁殖后代。湖边有人在钓鱼,草地上俊男美女模特在拍婚纱照,摄影师指导他们摆着各种温馨有爱的姿势,白色的婚纱铺展在绿草地上……看着这些世间如画的事物,田静面带桃花的笑容又浮现在我眼前,让我想起曾经的爱情,内心突然忧伤起来。此时,月亮在东边升起,太阳在西边落下,像我这样一个悲观主义者,一下子被瞬间的诗意击中,闭上眼睛,长长地呼吸了一口这山水间一尘不染的空气。
5
写作对我来说意味着了结。最早写诗,写的是情诗,是感情的宣泄。慢慢地走向歧途,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心,希望更多的人看到,得到更多的赞誉。后来我只是为了表达我的想法,讲述我的故事,虽然也有情感的倾诉,但思想的成熟,使我宣泄得越来越少,情感被置于事物中。我看到了山,看到了湖,看到了夕阳看到了月亮,我的情感就在其中。早上的山和午后的山,是不一样的,夜色下的南望山和黄昏的东湖也不是一样的。我的情感支配着我的眼,或者说这些事物支配着我的情感。无论情景故事,我需要表达出来做一个了结,了结心头的淤积,然后使自己放松下来,心无挂碍,空空如也。
我经常带着刚写的诗走进山里,在一片树下朗诵,树木安静地听着,鸟儿调皮婉转地提问。有时对着一块石头讲述我刚构思的故事,仿佛对面坐着下凡的仙人和山间的精灵。我的朋友海鹏,他会在他住的地方对着窗外朗诵诗歌,他把房东写进小说,然后给她看,被人大骂神经病。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在山里瞎逛,偶尔会碰到一两个人,像我一样闲晃。山里有一个军事基站,被围墙围着,但在高处,我能看见里面有军人在站岗,他们自己开垦了一块菜地,种着各种蔬菜,还有养猪圈,肥胖的懒猪在阳光下睡觉。那里就像一个自给自足的小王国,幽静的世外桃源,大门上写着,军事重地,严禁进入,很显然它在地图上是找不到的。
夜里有月光进来的时候是最美的,月亮是毫不偏倚的,我的陋室家徒四壁,只有一张凉席,清风也不用钱买,像情人的手轻抚过我的肌肤。它透过一角照进来,照在我的床头,我把枕头移过来,月光就在我的怀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也不过如此吧。因为我的月光里有美人,而美人即在我的怀中。今夜我要为她写一首诗,再睡觉,可这首诗一直写不好,让人辗转反侧。这就像回到最初的写诗状态,我需要流畅地宣泄我的感情,可是经历了这些年,一些事,我还能成为一个恣意的抒情诗人吗?成为一个温暖柔软的情人吗?
6
九月底,一个周六傍晚,我吃完饭准备去校园里随便找个教室看书,接到田静的电话,这让我有点意外。她说自己在山下小路口,让我去接她,对于这种不请自来,我还能怎么办?当我走到路口处,看到她带来了一个大包裹。我问是什么,她说是羽绒被,给我的。“天气变冷了,我看你还睡在竹席上,怕你着凉。”田静轻松随意地说着,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不知该说什么。我埋怨她没有提前跟我说,问要多少钱,翻出钱包,发现只有两张十块。我们尴尬地站了一会,田静问我,能不能去屋里坐会。
我们回到简陋的屋子,田静拿出羽绒被铺在床上,是一床超大的被子,对折起来刚好可以铺一半盖一半。她告诉我从光谷大洋百货买的,299块钱。我是断然不会买这么贵的被子,随便铺一层棉被就够了,而且四处漂泊根本不好携带。房里没有什么好招待的,只有给她倒一杯水,而且还是我的杯子。她看到我床边地上放了几瓶易拉罐啤酒,就自己拿起一瓶开了,我也拿了一瓶陪她喝。她问我小说写完了没有,我说在修改。她要我给她讲讲,于是我简单地讲了故事的梗概:一个隐居在山里的年轻人,每天到一张石桌前读书、冥想。石桌上刻着围棋棋盘,棋盘上摆着一盘古代残局,到现在还没有破解。后来有一天,年轻人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做了一个梦,醒来把残局破了。可是他回到山下,人们再也看不见他。他发现自己成了透明的,隐形的,或者说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人们还去山里找过他,可是只在那张石桌下找到了他的一本书。
田静问我这是什么,鬼故事?玄幻?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到这个故事,就把它写出来。不过田静又说,挺令人回味的,能看出我的思想。我问她我的思想是什么样的,她说好玩、有意思。天色渐暗,我要送她回去。这时,田静有些扭捏地说不想回去,虽然我看出她对我的意思,但她分明是我表弟追求的姑娘,我怎么能……她突然问我,你喜欢我吗?没等我回答,她就说,我知道你喜欢我,上次你一直盯着我看。我红着脸说,是有一点,但我表弟喜欢你。田静有些不高兴了,“我又不是他女朋友,他喜欢是他的事,我只喜欢你。”
现在该怎么办?我们沉默了好长时间,外面已经能听见虫鸣蛙叫了,月光也照在了新被子上。我让田静睡在床上,我把竹席铺在地上,黑暗中我能听见她的呼吸,她肯定也能听到我沉重的呼吸,我们都没睡着。不知过了多久,田静突然坐起来,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一会儿她站了起来,站在我身边,然后——躺在了我的身边。我们脱了衣服,相互抚摸、亲吻,我进入了她,她湿润温暖了我,在地上,凉席上翻滚,月光照在两具赤裸的身体上。
7
我喜欢骑着自行车,沿着东湖东路或者东湖南路散心,甚至可以骑到珞珈山,从凌波门进入武汉大学。那里的景色可真美,正对东湖,伸入湖中的石桥在湖水上涨时就被浸没,但是你依然可以在水中行走,仿佛凌波微步。背后是珞珈山,当年武汉大学是日军的疗养所,校园内种了很多樱花,春天会有很多游人来观赏。当然,现在是秋天,有一次出门,外面一直在刮风,我骑着自行车经过山下湖边的小路,树林里落木萧萧下,风刮过树枝呜呜响。我穿着一件单薄的长袖T恤,感觉到天气真的变凉了。当我经过湖中那段小路时,大风差点要把我刮到湖里去,湖水被秋风吹起层层波浪,击打着路岸。我一下子有那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的悲壮,为这逃避遁世的生活平添几分凄凉。
还有一次我和田静骑车去马鞍山森林公园郊游,山里真是安静极了,十月的中午,阳光正好,透过树叶洒在林间。我们在一个亭子里吃东西,喝红酒,看湖边的芦苇,微波荡漾。我们骑到山的深处,连路都分不清,但一点也不担心。山里面居然零零散散地居住了一些村民,小屋子静静地分布在小路两边,被树木掩映着。每家每户都贴着对联,风吹雨打颜色褪去,有的破了一截,但从笔迹能看出是一个人所书写。有写着“梅兰竹菊君子意,诗书礼乐布衣家”,也有是“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似乎让人回到古代。比之那块独立的军事重地,这里更加有人间烟火味。
其间我姐夫也来过一次,他要去东莞打工。我很奇怪他放弃了安逸的生活,远离妻子和女儿,他只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要去羡慕别人,也不要去比较。别人的生活你永远只能看到表象,幸福无法从模仿得来,也不要去过他人为你设计的生活,那都是违背自己的内心,只会让你痛苦不已。姐夫说理解我为什么要住在山里,他也在外面漂泊了好几年,虽然回来了,结婚生子,但还是找不到方向。《传道书》里讲,凡事都是虚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万事令人厌烦,人不能说尽。
8
今年冬天似乎比往年要来得早,刚入十二月份,天气预报就说要下雪,但天空阴郁了好些天也没有下。我基本上窝在屋里不出门,武汉的冬天比夏天还要难熬,况且我的房间里什么取暖设备也没有,窗户缝隙都被我贴上了透明胶带。床上除了添加一张褥子,就是田静给我买的羽绒被,晚上我还要把棉袄盖在脚上。白天呆在房间里冷得不行,我就往桶里倒点热水,泡脚、看书、写小说。
一天,我午睡快到四点,收到海鹏的短信,他劈头就来一句:活着真没意思。我把电话拨过去,他却不接,打了三次都被按了。隐隐有些担心,发短信问他怎么了。他回过来,说:“我想死,我想跳江。”吓我一跳。我问他在哪,他说在汉江边上,古琴台下。我怕他出事,就喊来表弟跟我一起过去,像海鹏那样的个子身板,我一个人肯定是拉不住的。
我们到达江汉桥下,天都快黑了。找到海鹏,他一个人正在抽烟,我和表弟坐在他两边,陪他抽着。海鹏说他受不了现在的生活,前几天他卖了几箱白酒,提成有三千多,老板就是不给,他想把老板杀了。又说一个人在武汉,没有人能理解他,那些写诗的都在混圈子,相互吹捧,让人恶心。他还说我,住在山里,想修炼成仙吗?我静静地听他絮絮叨叨,后来也有点不高兴,站起来,踢了他一脚。
“你他妈不要像个女人似的,跳江,你他妈会游泳还跳江?”
“我不会绑一块石头吗?”
“你以为你是屈原啊!”我推了他一下,他跟我扭在一起,在沙滩上打了起来,表弟好不容易才将我们拉开。
表弟建议去KTV唱歌,喝点酒暖暖身子。于是海鹏带我们在江边找了一个小歌厅,看来他对这里很熟悉,不过依他的职业也属正常。他对老板娘耳语了一番,一会儿进来三个姑娘,都只有二十岁左右,打扮得浓妆艳抹,花枝招展。我和表弟从没有见过这种阵势,海鹏大方地搂着一个姑娘坐在他大腿上,另外两个姑娘挨着我们,教我们摇骰子行酒令,劝我们喝酒。不一会,我看到表弟也和女人搂在了一起,两只手不规矩地在她身上游移着。但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碰,我心里想着田静。
凌晨五点,我们从歌厅出来,突然看到雪花飘舞,下班的姑娘在雪中仰着头,张开双臂,飞扬起来……
9
十天之内,连下了两场雪。下第二场雪的头一天晚上,我坐在床上看书,就是那本绿封皮的诗集《草叶集选》,后来我就枕着它睡着了。我梦见自己赤身裸体地走在雪地里,一个女人也什么都没穿向我走来,长着翅膀的天使在头顶盘旋,我们就在雪地上打滚、做爱……早上起来,我拉开窗帘,白茫茫的一片,随夜潜入的雪已经爬上了我的窗台,那棵芭蕉树也被积雪压弯了枝干。从夏至冬,绿叶葱葱,白雪皑皑,多少云朵流逝,多少鸟儿飞走。只有那些叽叽喳喳的麻雀知道我的藏身之地,有一只甚至跳上我的窗台,在雪泥上留下鸿爪。我煮好粥,吃了一个鸡蛋,迫不及待地往山里去。
我沿着山间小路上山,林间不时簌簌落下积雪,那些墓碑也立在雪地里,宁静肃穆安详。有诗写道,千山鸟飞绝。那么,鸟儿都去了哪里?南望山的鸟儿不可能都飞去了不下雪的南方,大雪之前,麻雀和喜鹊还在我的窗前练习滑翔。冬天来了,它们都保持缄默,飞行术日臻成熟,生怕惊落枝上的积雪,惊醒长眠或者隐逸的诗人。我再深入往山里走,踩在积雪下的枝叶上,吱吱作响,接着,我听到鸟儿一只接着一只喳喳地叫了起来,如同合唱一般,原来它们就在雪中南望山的寂静里,等待着我的出现。柳宗元是在远处江面观望,所以他说,万径人踪灭,他根本没有进山里啊,当然以为鸟飞绝了。我静静地听着这天籁之音,直到它们慢慢恢复寂静。我把杯中的热水倒了,捧了一把积雪装在里面,慢慢地它融化成一泓清潭。
下午田静过来了,她在路边摘了一支腊梅,插在我喝水的杯子里,放在床头。杯子里是雪融化的水,梅花清郁的香气顿时弥漫在我的房间,她的身上也若有若无地沾染着,斯是陋室,爱情足以使它芬芳。她还带过来一个水果,精美地包装着,原来今晚是平安夜。我出门买一斤饺子,热气腾腾地煮好盛在碗里,蘸着醋,抿着小酒,不亦乐乎。田静又像我第一次见她那样, 脸上泛着桃花,让人心神荡漾。两具滚烫的肉体很快就搂在了一起,撞击着,呻吟喘息……直到相拥入睡。
第二天起来,我发现田静已经离开了。她留给我一张纸条,里面说,她明年要去美国念书,元旦过后就走。新的一年,希望我们都有美好的前程。我拆开她带给我的平安果,包的不是苹果,而是一个梨子。
10
冬天越来越冷,我决定回家过年。刚毕业那年年底,我从深圳跑到廊坊,过年是在天津农村。穿着从南方带来仅有的、单薄的外套,差点冻死。在清冷的南望山,我连一个炉子都没有,很难想象如何度过这难熬的冬天。表弟放寒假,我和他一块回去。我假装问田静的事,表弟早就知道她要出国了,去读一所基督教大学。田静是一个基督徒,这确实让我感到惊讶,她在我面前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表弟告诉我他又找了一个女朋友,从钱包里翻出相片,我看着眼熟,有点像那天晚上我们在歌厅里叫的小姐,表弟搂着的那个,不过清纯一些。我点着头,把相片还给表弟,“看起来不错”,我说。
春节平淡无奇地过着,再也不像童年那样充满热闹欢乐。父母问我有何打算,我说年后回武汉找个工作,他们没说什么。那时我姐姐和姐夫在闹离婚,父母也劝姐夫不要出去打工,要为孩子和家庭着想。结果我姐夫又回到他原来的工厂,一切回到从前,生活还在继续。我给海鹏发了短信,他新年不回武汉了,彻底放弃了这边的工作,决定回老家台州干他的事业,做服装批发生意。我祝福他,希望他能成功,希望“苟富贵,勿相忘”。
过了二月我就回到南望山,冷清的房间因为我来到而苏醒。那棵枣树上,有一只鸟儿停立在枝头,静静地不语,但我和它心有灵犀,它欢迎我回来。烟雨中,我点上一支中南海,对着青山,像是看着我的爱人。我熟知它内部的构造,草木和小路的分布,它的纹路和肌肤我曾轻抚过,山间的精灵也和我一起呼吸它的气息。我最后一次走在山里,看到山路边的一棵桃树开花了,朵朵粉红簇拥灿烂着,地上点缀着落红。天气开始转暖了,温柔的阳光掩映在林间,树木发芽,草丛青绿。一个破旧的陶罐搁放在树下,里面盛满了清水。山洞里的乞丐,把他的吊床系在两棵树上,悠闲地睡着午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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