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收入者如何维持生活

为了解低收入群体如何维持生活，20年前，美国记者芭芭拉•艾伦瑞克切断一切人际关系，远离之前的生活环境，只带着1300美元的起头资金和几件随身衣物，先后在佛罗里达州当服务员、在缅因州做家政服务、在明尼苏达州的沃尔玛超市服装卖场整理衣服，为时5个月。

比起真正陷入贫穷的人，芭芭拉有三个优势－不拖家带口、有自己的车、因为长期高品质生活使其成为一个合格的劳动力，以及1300美元的启动资金，她只是去造访一下低薪阶层的世界，但那些人往往一辈子大部分时间都得待在里面，因此她认为根本不可能做到什么“亲身体验贫穷”，或了解身为一个长期低收入劳工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她的造访还是发现了很多问题。

困住低收入者的第一个问题是住哪里。通常情况下，他们为了支付更少的房租只能牺牲便利性和舒适性，但有些时候，他们的选择更少。芭芭拉在餐馆当服务员的同事盖尔因为付不起一个月的租金和押金，只能高价去住日租房。在这之前，盖尔和一群洗碗工共用一间公寓，那里拥挤到必须有人离开去上班，才有床空出来让他躺下睡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住在那里的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被装在罐子里的劳动力。

在贫穷的世界里，就如同物理学命题所讲的一样：起始点的条件决定了一切。因为经济基础限制，在佛罗里达州，芭芭拉住在一间很窄的出租房里，窄到在浴室很难侧转身体，也不能够直接下床，而是必须爬到床脚，才能找到一小块可以站直的地方。在克里夫兰住到一家晚上会摇身一变成为妓院的旅馆，在布特住到一家房间窗户一看出去就是另一个房间里面的旅馆，在明尼苏达州住在一间窗帘薄到等于透明、房门上根本没有锁的宾馆。

困住低收入者的第二个问题是做什么。服务员、家政员、推销员等是首选工作之一，因为门槛低，但此类工作并非轻易就能找到，招聘广告通常是业主的策略，目的是为了在现任雇员离职或被开除时，有足够的候备人选可以递补，这就是餐馆和工厂门口长年竖着招聘启事牌的原因，它不是了解实际工作职缺的可靠方式。所以到头来，找此类工作的诀窍只是在对的时间出现在对的地点，以及弹性大到能接受当天出现的任何工作机会。

接下来是填写应聘表格：工作经历、个人简介及自我评价等，也许还有性格测试，然后是面试，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表现得既遵循规则（听话）又热情能干，在这类门槛较低的工作应聘过程中所做的一系列测试，实则是服从性测试，最后被告知回家等待应聘结果，等待的时间越长内心就越不安，会渐渐生出被拒绝的挫败感来，几天之后，有人电话通知你面试通过了，紧接着就会让你马上去熟悉环境，并告知一系列在工作中的注意事项，你根本来不及询问薪水和工时如何计算，他们默认你无条件接受他们提供的工作机会和相应待遇。

整个过程中没有任何转换期，你没有机会把自己当成一个拥有自主权的人跟未来的雇主交锋，或感觉到自己有正当权利和对方交涉。对于低收入工作者，择业自主权极其有限。

低收入者的工作往往致使他们活在疼痛的世界里。作为服务员，即使在餐厅空闲的时刻，也需要硬找出些杂活儿来做，否则会有人觉得你太闲了，然后支使你去做可能糟糕好几倍的事情。芭芭拉工作过的家政公司，为了赢得市场，竟然推出匍匐在地的清洁方式，家政员只能跪在地上，在房间里四处移动。有个雇主是私人健身教练，她说：“如果你想保持身材健美，就只要把你的女清洁员开除，自己来做那些家务得了。”

她不知道的是，长年累月卑躬屈膝、弯腰驼背地做这些一再重复的枯燥低薪工作，相比健身，完全没有均衡可言，而且对肌肉骨骼结构的破坏远大于锻炼，所以从业者生活在一个疼痛的世界里，只能靠膏药和止痛药硬撑。

低收入者的世界很小。长期过度重复劳作还会对精神造成伤害，症状之一就是眼界变得狭隘，你的眼里只剩下工作，你的同事们要不是变成自己人，就是生死大敌，小事可以被放得很大，一场斥责则可能导致夜不能寐。

另一个症状则是情感扭曲，由于情感需求长期被忽略，在工作中付出的艰辛被所有人认为是理所当然，久而久之，就会特别在意经理或领班是否喜欢自己，想方设法去讨他们的欢心，即使根本不值得这么做。

思维局限的根本原因在于“跳出框架”思考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当你身在餐厅的时候，它就是一个整体，一个封闭的体系，一个自成一体的世界，你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里面，有时候即使身体下班了，精神却还在继续和工作打交道，真的会让你怀疑其他世界到底还存不存在，更别说知晓其他世界的运转模式了。如此看来，当代年轻人要求一辈子囿于一亩三分地的父母完全理解自己也算是强人所难。

虽然服务员、家政员这类工作很低阶，但其实没有任何一份工作是真的“不需要技巧”。在每份工作的情境里，要学习的都不只是工作本身而已，每份工作都是一个自成一格的社会化世界，有自己的特质、阶序关系、约定俗成的习惯，以及共同标准。

芭芭拉在《我在底层的生活》的最后写道：

虽然你有很多事情要学，但不要“懂太多”也很重要，永远别让管理阶层了解你到底多有能力，因为“他们越认为你做得到，就会越利用和剥削你”。这些对我提出忠告的前辈们并不是懒散，她们只是很清楚，英雄式的表现几乎不会有任何回报。诀窍在于如何好好分配你的精力，以便还能剩下一些给明天用。
也就是说在工作中要量力而行，不要用力过猛，否则适得其反。

芭芭拉所著的《我在底层的生活》讲述低收入者如何维系日常生活，但这并不是方法论，而是以亲身体验的方式，以观察者的姿态还原低收入者艰难求生的种种困境，让更多人更真切地了解这个群体，平和地理解他们，而不是居高临下地同情。

这是这本书最让我感动的地方，要了解某个群体的真实生活及心理状态，最起码要以他们的方式生活，从他们的视角看待事物，而不是以调查研究的名义去走马观花、享受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