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邦尼回到住处时街对面的酒馆早已打烊,她草草将身上的衣物扔在一旁,也毫不在意逼仄的房间里充斥着的奇奇怪怪的味道,她早已不在乎自己的生活被自己糟蹋成什么样子。这样的日子也叫活着么?不过是还没死罢了。说来也是奇怪,望着窗外街道旁稀疏的灯火,邦尼想起之前自己曾经借住了十六年的家,姑且算是家的地方。邦尼坐在靠窗的床边,将半裸的身子搭在窗户旁,点燃了今天的第十二根烟:邦尼的烟瘾说不上大,她只是有意无意地用尽各种方式榨干自己的身体,虽然她总以为这种放纵的方式能给她带来某种精神上的快感。
父亲的相貌早已隐没在浓密的毛发之后,他的眼神是什么样的呢?对哦,父亲的眼神是是什么样的呢?去他的吧,指不定自己会在某一天在接待完某个客人之后,从那双惬意的眼神中记起父亲的眼睛,但此时邦尼已经不想再去追忆有关家人的一切了。她用尽全力逃离开了的地方是死都不想回去的。
“你为什么要走呢?”
邦尼把烟蒂弹出窗外,“又是一个该死的晚上。”总会有某个时刻,你只想把自己关起来,可难得的独处时光又总是会被这些奇怪的回忆所侵占。
“你为什么要走呢?”这是她与阿利雅第一次相遇时阿利雅问她的话。
想来也真是奇怪,自己竟然会被一个主动把自己卖给酒馆老板的傻姑娘问到哑口无言。可这话却又好像是从邦尼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自己为什么要走呢?那个地方从没给过自己丝毫不满,被称作父母的人像其他人一样尽心尽力却总是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经济上虽说不算富足,但也够邦尼生活的了,十六年来自己没有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却在毕业的时候收到了一大堆的留言册。
邦尼起身,换掉了花瓶中的水,往常这时候正是邦尼一天事业最为繁忙的时刻,此时的她没有丝毫想要取悦男人的兴致或是对金钱的渴望。街对面酒馆马槽旁亮起了点点微光,焦黄的灯光和地面的颜色同属一个色系却异常的扎眼。阿利雅也回去了啊。邦尼坐在房间仅有的一张藤椅上——往常这张躺椅是属于她那些尊贵的客人的。邦尼盯着街角的微光不禁出了神,她想起了阿利雅那孩子曾经告诉过自己的那个故事。
那天晚上是酒馆开店五周年的日子,邦尼刚刚躲在马槽后面接待完那个临时的客人,整理衣着的她突然感觉到轻微的不自在,邦尼本能地转过身子,发现了那双藏在栏杆后的眼睛。红色的铁锈栏杆就像是大城市街道两边的排水孔一样静静地躺在人们来来往往的脚边,空洞的眼神如往常一样捕捉着栏杆后的一切。邦尼没有丝毫的诧异,“你干嘛呢”邦尼一边整理裙摆,一边问栏杆后那双眼睛的主人。
空洞的眼神背后没有丝毫的变化和反应,邦尼走近,俯下身,一张奇怪却毫无血色的脸。麻布的圆领长袖上衣配上那条宽大的百褶裙显得略有不搭,女孩坐在栏杆后,腿上泛黄的稿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东西。
“你在干嘛?小家伙”邦尼索性顺着栏杆旁坐下,“能给我看看吗”
栏杆后稍稍有了些动静,一打稿纸从栏杆的空隙间递出,邦尼接过稿纸。“看起来像是篇童话故事”
那棵树今年已经五岁了,它不只是一棵树,更是一只猫。“什么玩意?”邦尼整了整稿纸,借着酒馆招牌的灯继续读下去。五年前的一个夏天,它和同伴们作为伯爵对城市的厚爱被送往这里: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当工人们刚刚把它安置好的时候,远处传来了马蹄的响声”错啦,错啦,不是这儿!“工人们急急忙忙地把剩下的树苗搬回车上,留它一人在这片空旷的荒地上,难得的自由。
“自由?这可是毋庸置疑的孤独啊!”邦尼说完向栏杆后瞥了一眼,那双眼睛早已不翼而飞。那一沓厚厚的稿纸如今还躺在躺椅旁。邦尼点起了下一根烟,随手从中捏起了一张。
没人给这棵树命名,它自己也从没考虑过自己应该有个怎样的名字,自由的树是不需要名字的。如今的它约莫已经有五层楼这么高了,具体多高也没人在意,可它周围空无一物,连马车也不曾光顾的地方又怎会有什么参照物呢?大约五层楼吧。在它一个月的时候,曾有过两次次与死神擦身的机会。总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太阳从不在乎自己散发出的热量会对别人有什么影响,那股热浪席卷了整座城市,也使得细菌和虫卵肆意繁殖。一个月大的它无意间沾染上了一种奇痒无比的虫卵,细小的白色蠕虫顺着根部在它的脚下聚集,繁殖,贪婪地吸收它的养分。奇痒无比的它拼命抖动自己细小的枝干——只不过是徒劳的挣扎罢了。在一天傍晚,它迎来了生命中第一个客人。
衣衫褴褛的流浪汉酩酊大醉,被酒精侵蚀的大脑失去了对方向感的控制,出于命运的安排,他来到了它的身边。那天流浪汉刚刚解决了一个困扰了他数小时的问题:如何花掉手上的五百块钱。
“流浪汉怎么可能有钱。”邦尼弹掉了烟头残留的烟灰,喝完了杯中仅存的一口威士忌。
流浪汉在那天下午抢了一位夫人,这是他最为后悔的事:为什么只是抢了她?相比钱财不如在她身上好好享受一番,毕竟对于流浪汉来说,钱财是最无用的东西。没有家庭的他完全不知道这笔钱能用在什么地方,买任何的东西都会被自己邋遢的生活习惯消磨掉,思前想后,他决心在市郊旁的一家小店里吃个痛快。东摇西晃的流浪汉阴差阳错地走到它身旁,你不也和我一样么?举目无亲,除了活着,你还有什么用处么?你能做的不过是活着了。哦,我忘了,你我天生都具备着这种能力,当然,还有享受孤独。流浪汉脚下一软,跪倒在它身旁,自己根部的蠕虫略有迟疑,在那一刻之后继续吸允着自己的养分。这时,一阵奇怪的声音从流浪汉体内传来,一股温热的感觉从根部传来。
流浪汉起身,直勾勾地盯着它“这世上最痛苦的事情,也不过是一个人活着了吧。你小子还没长多大嘛,好了,别恨我哦,我可是,为了你好”说着,流浪汉弯下身用手握住树的底部。就在这时,刚刚那股温热的液体快速地发酵,在发出阵阵恶臭的同时向四周蔓延,在短时间内形成一阵环形,将它紧紧护在身后。流浪汉捂着鼻子逃离了现场,却没料到自己为它留下了最为宝贵的养料。
短短几天内,它已经从那个形单影只的树苗变为有粗壮枝干和有着不计其数的枝桠的青年了。但根部的蠕虫仍在肆无忌惮的侵蚀着它的身体。从城里跑来的野猫是它的第二个朋友,尽管每个朋友在最初都是怀着恶意来到它的身边的。
野猫常年混迹于城郊饭馆后厨的垃圾桶中,常年的漂泊让她懂得了远离人群和同类才能更好活着的道理。灰色条纹的杂毛总是沾染了液体而黏在一起,长长的胡须让他异常警觉并且能过早地嗅到危险的味道。她像往常一样,趾高气扬地支起尾巴扭到它身边,微硬的树皮是她最好的猫抓板。
几番修整后,她恢复了尖锐的爪子,也留下了一地的树皮。她利用种族聪慧的基因将树皮搓在一起,铺成了一张可以和炽热大地隔绝开的垫子,在树荫下打盹,临走之前也不忘在树根处留下自己的液体以示主权完整不可侵犯。当然,被剥下的树皮连着侵蚀树根已久的蠕虫一并离开了它,只是在这场对于蠕虫的灾难中,不择手段的蠕虫随着树皮附着在她鲜亮的毛发上,随着一摇一摆的尾巴一同远离了这棵注定今生与孤独为伴的植物。
两个月后的一天,大雨倾盆。她失去了往日的光辉和凌人傲气,如当初的流浪汉一样,一摇一摆地晃到了树下。看着昔日的朋友如今已奄奄一息,它强忍住泪水,用力张开自己的身体,用稀疏的树叶为她提供了一块难能可贵的躲雨处。她已知命不久矣,却无法抵御种族血缘中留下的那份骄傲,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全然不顾爪子的磨损,在树根旁刨出了一块与自己体型大小相仿的墓地。
谢谢你了,这是她生前对它说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一句话。它平生第一次享受到与朋友分离的滋味,情感的波动让它不能自已,无法克制的悲伤使它掉光了枝叶,也为好友守住了最后的,来自种族的光荣。
邦尼将最后一张稿纸扔在脚边的同时,门口响起了久违的敲门声,她将迎来自己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位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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