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见过大海吧?可是,你能够想像出大海倒置过来的样子吗?那正是草原上风雨欲来前天空的模样。蔚蓝明净的天空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他疯狂地咆哮着、翻腾着,黑云像波涛一样滚动。魔鬼用黑色的羽翼,狠狠地拍打静默的草原,撕扯开一片乱絮。牛粪的气息,青草的气息和一股土腥气混杂在一起,立刻吞没了整片草原。突然,阴森森的黑云间划出一道闪电,紧接着便是那震裂了天和地的雷声。
此刻,你也许会像我一样双手蒙住头,害怕得不敢睁开眼睛。当你再抬起头看时,天地已经完成了连接,无边的雨在他们中间拉起了巨幕。
我叫柳青春。每当想起关于草原的一切,都会有这样的一阵急风骤雨从我的心头卷过。沐伦河,尚记否?为了不让自己的泪水滑落,我把头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我闭着眼睛,为了更清晰地吸吮到那车窗外飘进来的味道,这样的感觉多少次只有午夜梦回时才能有过!我的丈夫李彦,驾驶着汽车急驰在空旷的公路上。
当我们到家时,天色已黑。见到云奶奶时,她如婴儿般躺在床上熟睡,只是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亲人们昨天把她从医院接了回来,想陪伴着她在自己的家里等待那一时刻的到来。三年前第一次带着彦回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她夸我有福气找了个厚道的男人,没想到那竟然成为她留给我的最后的话语。我轻轻托起她的右手,取下那只手套,露出那只残手。那只手蜷缩着,没有指甲也没有关节,只被一层鲜红的细嫩的肉包裹着。我相信如果哪个小孩子不小心看了它一眼都会吓哭。我把这只手握在我的双手间,依然感觉到那一股温度。
云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她也不姓云。听人说,她的手是多年前她犯病时倒在火盆中烧坏的。那是一种奇怪的病,发作时突然两眼发直,牙齿咬得硌硌响,身体也突然僵住了。此时如果有人舀上一瓢刚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清冽拔凉的水,给她灌下去,她马上就会打个哈欠,揉揉眼睛像睡醒了一样恢复正常了。
由于云奶奶的这种特殊情况,她成了草原上少有的不必去劳动的闲人。妈妈便把我送到她的家里,她最小的女儿田鸽终日玩耍作伴。云奶奶会在我们玩儿得肚子发空时,弄上一些小米干饭,撒上两三厘米长的小葱段再用大酱拌在一起,最后用她那只正常的左手抓匀后喂给我们。我们会在她随时犯病的时候,及时给她灌上一瓢凉水。
关于云奶奶,还有一件事情比较神秘。在她屋子的一个角落,“住”着她的仙人,那里总是用黄裱纸蒙着,那也是成为我从来不敢一个人跨进她屋子的原因。云奶奶每天清早漱洗干净后先和仙人叽里咕噜说上一个小时左右的话,才会办理其他的事情。她说当她瘫痪在床的那段日子,她曾经有一次在睡梦中梦见有人喂了她一个药丸,不久自己真的可以站立行走了。此后云奶奶就有了仙人。云奶奶还会在仙人的帮助下去帮助其他人,比如给夜晚啼哭不睡的婴儿叫魂,或者指点牧人可以在哪一个方位去寻找到丢失的马驹等等。
以上是我对云奶奶全部的回忆
夜深时,我和田鸽住在一个屋子。她依然个头很矮,只是以前又短又直的头发变成了披肩的卷发。她和我讲了这些年经历种种的事情,她学会了吸烟,还习惯了喝酒,最多时能一下能喝掉八九瓶啤酒,她还告诉我她离了两次婚。但这所有的变化都不改变她在我心里的感觉,我可以发现她的眼神依然是记忆中的那般清澈,我们手拉着手不知何时睡着的。
在梦里,我又回到草原,那里开满了一片又一片五颜六色的野花,我努力地往前跑着好像要努力追上什么,感觉好疲惫。田鸽突然从梦中哭醒了,她作了一个极奇怪的梦。她梦到一只雪白的狐狸在她面前留下了两行清泪,然后什么也没说就转身消失了,让她心里异常难过。
清早起来我们发现云奶奶“走”了。田鸽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大喊“妈啊,缺啥少啥你一定要再给我拖梦啊。”可是,云奶奶的葬礼不能马上办理,在这样五月的天气,人们不断地往她的棺材里堆放冰块。因为,杨阔还没有回来。
杨阔,想起这个名字时,我的悲伤连同泪水一同决了堤。但是,我又不敢像田鸽那样放声大哭,因为我和他之间只剩下稠密无声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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