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时节,官道两旁落叶纷纷,满地金黄。此时正值傍晚,夕阳昏黄,一行人不紧不慢地走在路上,在往前走几里路就该到扬州城了。这些人中有妇女、孩童和一些青年人,身上背着干粮和细软。
其中一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显得十分突出,他身上没带什么干粮,背上只背着一个被布包裹着的长条样的东西。老人穿着粗布麻衣,可那包裹着不知什么东西的布,却是那些达官贵人们才能用得上的软布。老人看着年纪挺大,五六十岁,但毫无佝偻之态,脊背挺直,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这样一个人,打眼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就是不知为何会和他们这一群平头老百姓搭伙行走。
他一直走在一行人的最后,偶尔在众人停下来休息的时候,会有热心的青年拿着干粮送他,他也不回绝,收了人家的吃食,便从袖中拿些银钱谢过。
眼看着扬州城近在眼前,赶了许久路的众人都放松了下来。准备在城外修整一番再进城,于是他们便在城外的一处简易的供往来行人歇脚的茶舍停了下来。众人进了屋内歇脚,老人却一个人坐到了外面的长凳上。从他这个角度,正好可以瞧见扬州城墙的一角。那高大的城墙,在夕阳余晖里显得庄严肃穆,又有些说不出的寂寥。
老人的眼神凝望着远处的城墙,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小童靠了过来,顺着老人的目光望去,却不见什么特别,于是稚声问道:“老先生在瞧什么呢?”,老人闻声,回头,温和地笑了,缓缓道:“在瞧扬州城呢,好多年了,我好多年都没回来过了,不晓得现在那里还是不是以前的样子了。”声音里满是感慨。
“先生原来是扬州人啊!我家以前也是扬州的。”小童热情地与他攀谈。
也许是来到了熟悉的地方,老人的话也多了起来,一边回忆一边说道“是吗?以前的扬州很热闹,歌舞升平。那时有个临音坊,很出名,你不在扬州出生肯定不知道,也许你母亲晓得。我师父以前就是那里的琴师。”“先生会抚琴!那这个是您的琴吗?!”小孩子不知道老人说的那些往事,指着老人身后背着的东西问道。原来他这一路上背着的这块大疙瘩是一把琴呀!
“我能瞧瞧您的琴吗?”小童两眼放光。老人看他这迫不及待的模样,想起了以前自己的样子,不禁哈哈大笑。随后缓缓的解开缠绕在琴身上的软布,露出里面的琴身。这是一把桐木琴,看起来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只是养护得好,没有什么破旧的,反而充满了故事的样子。
“这把琴是我师父亲手斫制的,我已经用了四十年了。”老人双手捧着琴,那小童伸出手,慢慢的摸在琴身上,仿佛是害怕把它给弄坏了。“你可以试试,弹一下”老人望着小孩小心谨慎却又跃跃欲试的模样,开口道。
小童的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拂,一声浑厚悠远的琴音在小小的茶舍响起。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这时一个女人忙走出来,拉着小童往后退,“真是对不住啊!老先生,小孩子顽皮了,没碰坏您的东西吧?”。“无妨,无妨,是我让这孩子碰的。”老人朝女人挥挥手,示意她不用在意。
他看向被拉到母亲后面的小孩,温声道:“你喜欢这个琴声吗?”,小孩狠狠点头。他又看向那些往这边望的人们,“反正快到扬州了,诸位闲坐着也无趣,如不嫌弃,我就为各位弹一曲”。众人闻言,都高声叫好。
黄昏悠悠,晚风习习,琴声缓缓响起,然后慢慢地消散在晚风中。衬着这傍晚的山林风光,显得格外寂寥。这琴声中似有许多故事,将听者拉进了遥远的回忆之中。
二
扬州自古都是繁华之地,烟柳画桥,流水人家。可这并不代表每个生活在扬州的人都那么容易。
扬州人爱乐,所以城里有不少乐坊。其中最著名的要属城南的临音坊,里面有位琴师,才二十多岁,长得也极为俊俏,重点是技艺高绝。每天都有许多人去听他抚琴,其中不乏达官显贵。可那位琴师性子傲极了,每天到乐坊只弹一曲,不管台下的人身份多显贵,弹完只管转身就走。
夏日,午后,今日城中虽无烈日,可午后的空气还是有些闷热。师渡穿着一身破旧但干净的衣服,抱着一个木盒子守在临音坊的后门。他站得笔直,像是被人罚站一样。路过的人瞧见了都会奇怪的回望一眼。
不一会儿,临音坊的后门就开了,走出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青色的长袍,看上去像个书生,后面跟着一个小厮。见他们出来了,师渡还是双手捧着盒子,站在原地,没敢迎上前去。他记得,先生说过不喜欢别人离他太近。所以他只是目光热切的看着刚刚走出来的青年琴师。
师渡父亲生前是扬州城里有名的斫琴师,许多人慕名而来请他为自己斫琴,那时师渡的家里还挺富足。后来,七岁时父亲因病去世,不久母亲也随他而去。在这扬州城里,他一个孤儿,靠着父母留下的那些钱财和邻里的帮衬,才得以慢慢长大。如今他已经十四岁了,这些年家里的积蓄三三两两的也都快花完了。父亲走得早,师渡还没来得及向他学到一些有用的东西,于是现在只能给别人家干些粗活儿来补贴家用。那双曾被父亲称赞说,不用来学琴就是暴殄天物的手,已经因为干活而变得粗糙而又笨拙。
后来,他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接了个给临音坊送柴火的活儿,听到了琴师的琴音,那琴声就跟他父亲生前所弹的琴音一样,所以他萌生了跟着琴师学琴的想法。
第一次,他等在后门,求琴师教他,琴师拉过他的手瞧了瞧,说他不合适。他不甘心,在后门等了琴师许多次,于是琴师告诉他,想要拜师,得拿些束修。于是他又拼命的干活,把得来的银钱都放到盒子里,每日都来这里等着琴师,想将盒子给他。可琴师每次都只看他一眼就走,连自己奉上多少银钱也不关心,或者连看都不看他。
今天,他又等在了这里,他看着走出来的琴师,神色淡漠。原以为他会头也不回的走掉,没想到他向师渡走了过来。“你说你叫什么名字?”青年的声音很好听,气质朗如明月。“我叫师渡,先生。”师渡捧着盒子的手因为紧张而颤抖着。“多大了?”琴师又问。“十四”师渡答道。琴师清冷的目光在师渡身上扫了扫,“想学琴,手抖成这样可不行。”一句听不出是批评还是要求的话,让师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不敢答话。
“罢了,你跟我走吧”青年琴师说完,转身便走了。后面的小厮伸手在已经晃神的师渡眼前晃了晃,笑道“小公子,别愣着了,跟我们走吧,先生收下你了。”师渡这才回过神来,快步跟上了琴师。
三
琴师住在离临音坊不远的一处宅子里,家中仅仅只有琴师和小厮在。既然已经收了师渡,便在宅子里给他收拾出一间房,随他住这里,还是回自己家住。师渡本来就是个孤儿,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于是就住到了琴师家里。
因为干了许多粗活,师渡的手指不太灵活,琴师便每日用自己制的膏药给他按摩手指。刚开始师渡极不习惯,这么多年,没有这么关切过自己。琴师看他这局促的模样,笑着让他不必在意。
师渡以前觉得琴师对人很冷漠,可真正和他处在一起,却又不这么觉得了。自从他搬到这里,琴师待他很好,粗重的活一律不准他碰,指导他弹琴的时候也极其认真。
因为小时候接触过琴,所以在跟着琴师的这半年里,师渡的进步飞快。琴师去乐坊时,时常会带着师渡一起去。琴师在演奏的时候,师渡就坐在后面静静的听着。曲罢,有人拍手,有人叫好,可师渡望向台下的人,总觉得他们都不懂这琴声里悠长的情绪。
深秋的夜晚,空气微凉,没有月亮的夜空显得更加深邃,天上的星辰也变得清晰起来。琴师在院子里架起木琴,琴声漫进夜色里。古琴的音色浑厚低沉,原本就少有欢快的曲调,但琴师的琴音里,却总像是有着比旁人更多的愁绪。师渡拿了件儿披风,走到琴师后面,给他披上,后坐到琴师对面。
“你知道这琴上的七根弦代表着什么吗?”琴师望着无尽的苍穹,问道。“先生说过,古琴原有五弦,代表着金木水火土,文王为纪念儿子伯邑考增加了一根弦,武王伐纣时为增添士气,又添了一弦,这才成了如今的七弦。”师渡笑着答道。琴师点点头,又开口道“其实,琴上七弦,便如同这北方七宿,与人间遥遥相望。琴音便是来自天外之音,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听懂你的琴音,你的悲欢亦不是人人都懂,我乏了,帮我把琴收好,你也早些休息吧。”琴师说完,起身离去。“谢先生教诲”师渡朝着琴师的背影行了一礼。
转眼间,师渡已经跟在琴师身边两年了,二人平日的关系也更加亲厚了。只是琴师在弹琴这件事上,对师渡依然要求严格。稍有错误,便会冷脸训斥。在他的指导下,师渡的技艺很快就远超扬州城里一些有名的琴师了。琴师也开始带着他在临音坊里演奏,很快,他这个著名琴师的徒弟的名号也在扬州城里传扬开来。
人们的称赞,让师渡开始有些飘飘然。虽然还是每日都勤着练琴,可是没有多少心思是在上面的。
这天,师渡照例在檐下抚琴,指法都对,可心里正不知想些什么呢!忽而一本书砸到了他的面前。吓得他浑身一抖,抬眼看去,是琴师略带些怒气的脸。“先生”师渡低低地唤他,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让琴师这样生气。
“你要是觉得自己已经学成,不想再跟着我了,今日就可以出去另立门户。”琴师冷声道。“师父,我没有这样想。您别生气,我以后一定好好练。”师渡跪在原地,声音惶恐。“那就好好用心弹,我要教的徒弟不是一个只会玩弄指法的人,弹琴光靠指法,岂不是人人都能成为大家。”琴师说完,拂袖而去。
那天琴师发过火之后,师渡练琴更加勤奋了。原本就无依无靠,和琴师相处这两年来,他早已将琴师当作了亲人。他不想让琴师对自己失望,于是每天都在琢磨着琴师说的要用心,不能执着于指法。可是好多天过去了,他还是参不透。终于,将自己累病了。
望着安静地躺在床上,面色通红的师渡,琴师坐在他的床边,反省自己是不是逼他逼得太狠了。小厮端了盆凉水进来,琴师接过被水浸湿的帕子,小心的覆在师渡的额头上。“先生,小公子还小,许多道理可以慢慢教,您不要着急。”小厮看着躺在床上难受极了的师渡,向琴师说道。“我晓得,可是我不晓得自己到底还能教他多久。”琴师换下师渡额上的帕子,低声道。这一声,连小厮都没有听清。
半夜,师渡缓缓的睁开眼,脑袋还是昏昏涨涨的,他看见月光从窗户透进屋子,听见耳边有浅浅的呼吸声。艰难地转头,就见琴师正靠在他的床头睡着。他想起来,教琴师回房去睡,不用照顾自己了。可是身上还是动弹不得,慢慢地眼皮又开始拉架,睡过去的时候,琴师的呼吸声依然在耳边回响,就像一首催眠的曲子,让人很安心。
四
师渡早起醒来,感觉已经好了许多。来到院里,就见琴师拿着几块桐木在比划着。“先生,您在斫琴?”师渡问道,因为琴师这架势,和他父亲以前每次要斫琴时一模一样。“对,你感觉好些了吗?”琴师问他。“好多了,那我先去练琴了”师渡准备走了。琴师却叫住他“你不用着急,那日是我太急躁了,学琴还是得慢慢来。”
那以后师渡虽然还是无法做到琴师说的那样用情弹琴,但至少也是能用心了。
后来日子依旧那么过着,直到三个月后,琴师做好了那把桐木琴,师渡才知道那是送给自己的。眼看他红了眼眶,琴师出声道“这是为师给你的最后东西,从今以后,你就自己出去闯一番。不要总是困于这小小的扬州城,你拿着这个琴穗,上京城去吧!”说着又拿出一个青色流苏的琴穗,递给师渡。
原本收到琴师的琴,师渡感动得红了眼眶,听了琴师后面这番话,师渡脸色瞬间变得像白纸一般,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我不要,先生,我还没学好呢!您不要赶我走。”师渡来到琴师身边,对琴师的话从来都是不敢忤逆,可今天却对他说了‘不’字。
“我不是要赶你走,但是你不能总是依赖我,你在这里就永远也不会长大。”琴师没有生气,反而温声说道。“你若不走,我就只当没有你这个徒弟,从今以后这里你也不必再来。你要是敢自己出去闯荡一番,哪怕是混不出什么名堂,你回来,我还是认你。”琴师将话说到了死地。师渡面色更加苍白,却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第二天早起,天上就飘起了蒙蒙细雨。琴师给师渡准备好了行李,将桐木琴用上好的软布裹好。师渡背着琴,琴师给师渡撑着伞,将他送出了扬州城。每次琴师想要折返,师渡都会开口请求,“先生,再送我一程吧”。琴师忍不下心,送了他一程又一程,他们走在朦胧的细雨里,一直走到了离扬州十里远的地方,才停下来。
“阿渡”琴师唤他的名字,师渡回头,那个平日总是不苟言笑的师父笑着望着他,他说“以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师渡缓缓跪在了满是尘土的地上“先生保重,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完
师渡怎么也没想到,自那一别,居然有四十余年了。他进京之后,在一些乐坊演奏,后来被太乐属的一位大人看重,进了宫,给皇帝演奏,颇受重视。直到离开了扬州,师渡才明白了琴师说的,用琴来说情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他的琴声里,满是对故人、故地缱倦的思念。
因为皇帝赏识,师渡名声大噪。他给琴师寄去了无数的信件,希望与他分享。一封信件往来要几月有余,可是他从未受到过哪怕一封回信。后来驿使告诉他,他寄信的那处宅子已经无人居住了,所以才没有回信。
师渡几次想回去寻琴师,又怕回去寻到什么不好的消息。只能自我安慰,琴师可能只是出了远门,回来了之后,肯定会给他回信的。于是他就继续这么写着,也继续等着回信。可是直到四十年之后,他已经须发花白还是没能等到。于是他向君王请辞回扬州。
天色渐渐昏暗了,一行人在茶舍休息好之后,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扬州城。众人在城门口分别时,那小童轻轻拉住了师渡的衣袖,请求道“老先生,你以后就一直待在扬州不走了吗?那我,可不可以,跟你学琴?”。师渡怔了怔,答道“好啊,我家就在城南,临音坊旁边的小巷子里,如果你能在那里找到我,我就教你,怎么样?”。小孩愉快的答应着。
师渡辗转来到城南,循着记忆里那条熟悉的道路,来到了一所老宅前面。他在蒙蒙的夜色里看着眼前这座老旧但却一点也不破败的宅子,忽然感到有些脱力,没想到,四十年了,这里还是以前的样子。恍惚之间,他听到了院子里传来一阵悠悠的琴声,和他少时听到的曲调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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