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补人生

2017年了，这个社会啥都不缺，人人都在巴着赚钱，不是为了有的吃有的住，而是要好的，要精神上的享受。眼瞅着实业越来越难做，你扯着嗓子喊个半天，喉咙哑了，天上都不定掉下个钱来，再看隔壁，又一小伙儿站在门外，对着一位老人一脸关切仿佛亲人般：

“阿姨您慢走，注意安全！”

一个老阿姨满口应着，满脸笑容、蹒跚着脚步走到门口的公交站台。我抹了一把汗，转头想再看小伙儿一眼，玻璃门一关，室内空调的凉风刚好飘到我面前倏——就没了，小伙儿的背影倒是潇潇洒洒的。

一个月后，我捧着简历来到这家公司。前台很热情，我顿时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怎么摆了。培训几天准备上岗，我捧着资料，没多大的的玄妙之处，实实在在写着产品的历史和发展，只是产品种类跟别的公司不一样，一个个玻璃器皿里装着颜色不一样的气体，在一个个展柜里陈列着，一排看下来基本都是暖色调，偶尔几个冷色调也不显突兀，一派和谐，让人的心都熨帖了好多。这倒是让我想起高中时的实验课，满头雾水地新奇着。

经理跟我讲，这些器皿里装着稀有气体，都是地球上的稀缺气体，因密度和成分的不同，所以呈现出来的样貌也是千姿百态，有的灿烂如颗颗细碎钻石漂浮在空中，有的自成一派像落霞，个个活灵活现，仿佛有生命一样。而它们因为开采技术不成熟、自身资源少、前期浪费严重等原因，以后能提纯出的气体更是少得可怜，也愈显珍贵。物以稀为贵是真理，我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伟大前程。

可是怎样才能让他们投资呢，我问到经理，它不像投资实业、不像存款，更不像国债、基金、理财等等等，没有稳定的回报率，却有着高风险——我经理打断我，什么叫高风险，我们公司是得到国家认证许可的，是和国家机构有这合作关系的，那墙上挂的一个个合作证书不是假的吧！再说你想高收益，不承担点时间风险，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呢？我们公司跟多家拍卖行合作，一年几十场拍卖会，担心什么，只是时间问题。我又问万一时间太久了呢，人的一生也不过几十年。经理笑笑，拍着我的肩膀：放心吧，我们公司就是靠手续费赚钱的，不出手我们公司就没有手续费，也会垮的，你看我们公司来来去去这么多客户，但是这个公司能撑起来，也就靠那么几位，你时间长了就知道了。经理说完就走了，留下晕晕乎乎的我又去vip室接待大客户了。

王小丽，是一位老员工，经理让她带带我，年龄比我小一岁，却在这里已经月入过万了，我钦佩地看着她。她跟我说，其实在这一行没那么难，你要多想想别人为啥愿意跟着你做投资，客户难不成真的对你的产品一见钟情？来来去去也不过三个原因：1、冲动消费，你说得很带劲，烘托一种激动的氛围，把他的情绪带动起来就成了；2、走感情路线，感情打得好，什么都好说；3、讲专业，捧他、刺激他。

王小丽看我不怎么理解，索性跟我说，其实啊，成单最终还是要看你跟顾客的关系牢不牢，你哪怕不会专业知识，关系处好了，你就能成单。那我高兴了，这简单啊。

没过多久，我接待了第一位客户，一位七八十的老太太，脸色红润，看起来慈眉善目的，我有点紧张，跟老太太聊着，没话找话，我说我家里人，我爸我妈，老太太就说自己家小孩，几个儿子都挺有出息，自己孙女在国外留学，现在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聊着聊着老太太歪在竹椅上睡着了，我不知所措，让她睡了会儿，就将她摇醒，给她说不要着了凉，回去好好在家休息，并叮嘱她不要在公交车上睡着了，注意安全，就把她送走了。

一回到办公室，王小丽就倒豆子般问我，送走了？有什么收获没？比如月退休工资多少、吃不吃保健品啊、和小孩关系好不好啊？我愣了愣才说，我看她困，就让她早点回去休息了。王小丽一脸恨铁不成钢，说你陪她聊了这么久，也要有成果知不知道，你要知道她有没有这个实力做单子，不然你花费了时间真的就纯粹陪聊？你时间很宝贵好不好。

说得很有道理了，我想了想，改进了下，把要问的问题列出来，在聊天的时候转着弯儿问出来，把感情处处好，一定能行的。

第二位接待的是一位老爷爷，看起来挺有意思，笑眯眯的，我说大爷您多大了啊，老爷爷笑着看我伸出两根手指，做出“八”的动作，摆了两次，原来都八十八岁了。老爷爷精神不错，就是耳朵不好，说话有点吃力，身上有一点老人味道。聊了会儿，我努力把问题穿插在里面问了下，老爷爷一直笑眯眯看着我，好似看出来我的动机，但也不揭穿我。我了解到老爷爷经济条件很好，年轻时很厉害，是搞技术的，现在一个人住，有一儿一女，自己就偶尔去吃顿饭。我说那你自己一个人住能照顾好自己吗，跟小孩一起住还热闹热闹。他保持着神秘笑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布袋子里拿出一个ipad，解锁后我看见里面下载了不少游戏，他指了指自己最喜欢玩的，是扑克游戏，早年每台台式电脑都自带的一种游戏。他展示给我看，一步一步玩，自得其乐。我看着他老顽童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老爷爷虽然老，但是对电子产品都挺擅长，手机是华为新款，看他刷开界面，虽缓慢但那熟练的劲儿一看就是经常玩智能手机的。光这一点，老爷爷就早已走在众多老人的前头了。我说你子女给你买的啊，子女挺孝顺的啊。他摇了摇头，说都是自己去买的。

我不禁有点佩服他，但也没忘了自己的使命。这么新潮的老爷爷，肯定对我们这行感兴趣。我开始热情地跟老爷爷介绍我们的产品。老爷爷听得挺认真，我不禁喜出望外，但是当我提出让老爷爷投资时，老爷爷摇了摇头，那一刻，我仿佛听到好不容易因为讨论电子产品熟络起来而融化的碎冰在我们中间又冻起来了。老爷爷还是抿着嘴，笑着看着我，然后一拍自己的大腿，说，好了，我该回家了！我呆坐着，突然想起老爷爷一直抿着嘴笑，只是因为他没牙齿。

回到办公室，王小丽安慰我，哪有一蹴而就的结果，都是慢慢累积的。我点了点头有点惆怅。

没几天，老爷爷又来了，这次我了解到他其实眼睛有点白内障，会越来越看不清的，我问他怎么不去开刀，他说儿子担心他年纪大，不愿让他去。老爷爷说起这个有点不开心，似乎不太认同他儿子的看法，毕竟人不服老。我想了想，老爷爷自己一个人住，还喜欢玩游戏，眼睛不好那可咋办，我跟老爷爷说，你去医院看看，问医生能不能开刀，能的话你就开刀。聊了没多久，我又向他介绍了公司产品，他还是如常笑笑摇摇头，我看着他，从他的笑里看到了理性和固执。

之后老爷爷很长时间没来，我不时打个电话给他，问问他身体情况，老爷爷总说，谢谢你哦，但是我今天有事，不能来看你了。我说没事没事。

终于有一天老爷爷来了，他带了个葫芦给我，说自己种的，可以刷大漆，特别漂亮。因为公司明确规定不允许收客户礼物，所以我婉拒了。然后老爷爷照样笑着摇摇头，就是不说话，走了。

他是以为我嫌弃葫芦了，再来时带来一个器皿，跟我们公司的很像，就是包装没那么精细，里面气体缭绕，虽然很平淡，但是也挺好看的，就像是草地上偶然出现的小小的一株野菊般。我照样没收下，他急了，说等你离开A城就可以收下了吧，到时候你跟我说。这次老爷爷走后，我再也没打过电话给他。

王小丽跟我说，你到现在都没有会培养感情，你现在找得到一个客户，你一喊他他就来的？我想到了那位睡着的老太太，老太太之后一直来玩，看得出来很喜欢我，我却再也没跟她开口提过产品。那那位老爷爷呢？最后我摇了摇头，王小丽急了，敢情这么长时间你都做的无用功啊。

这之后的日子，王小丽开始观察我和客户到底是怎样聊天的，发现我和客户，两人端坐竹桌的两边，显得生疏极了。我回办公室时她告诉我，不应该跟客户面对面坐，坐在客户侧面会让客户轻松点。又发现我跟客户都自说自话，完全不接触，她告诉我，我可以待客户如自己的父母或爷爷奶奶，或者朋友，拍拍肩膀啊拍拍手啊，轻轻拍打一下客户都是可以的。客户这个年纪完全是我们的长辈，长辈都不会和晚辈计较的。适当的加入一些肢体语言，会让客户防备心减少，会拉近和客户的距离。

她跟我分析，来我们这的大部分都是有钱有闲的人，或者说是老人，年龄大部分分布于六十之后，因为六十之后基本退休了，手上有一辈子存下来的存折，有每年的退休金，他们有大把的时间享受生活，甚至因为时间太多感觉无聊。他们的子女如果孝顺，还好说，和小孩一起生活，互相照应，还能发展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可是如果子女不孝顺呢？和子女一见面就吵架、互不来往，甚至为了钱有的子女还跟父母打官司，比比皆是。而来我们这的大部分都是有渴求的人，他们或孤单寂寞、或缺少关怀，所以你如果能拉近和客户的距离，再走进他们的心里，那你就成功了。

王小丽说着说着就给我扳着手指头举例子了，我头脑里一一闪过这些阿姨叔叔的面孔，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他们每次来的时候看起来都挺开心的呀，不像那些和子女关系僵硬的样子。不是的，我突然想起他们开心是见到了自己的投资顾问才会开心，若是别人接待的话，大多一脸冷漠，或者带着笑但是防备心很重。她让我多出去出去看看其他人如何接待客户，特别是经理们，多学学经理们的语言、神态、动作，那你就成功了！

我如她所言，走到大厅，假装浏览产品般，站在我们经理接待的旁边。经理跟老太太讲话很随意，处处透着体贴，时不时拍老太太大腿一下，老太太也不恼，笑呵呵看着我们经理。经理问她是不是最近又去买保健品了，老太太笑着说那小姑娘太可怜啦没业绩啊，她就去支持一下。经理假装生气地对老太太斜了斜眼睛，跟老太太讲世上那么多可怜人你还要一个个去管啊！你怎么就不听我的呢！我难不成还会害你不成！我瞧了瞧经理，感觉真的有点生气，再看看老太太，老太太不说话笑着看着经理，经理继续在“数落”老太太过往的一些事，老太太实在吃不消了，佯装恼怒，拍了拍经理，笑呵呵地说：好了好了，下次不会了！真的！你放心好了！末了老太太还拍了拍经理的手。

我回到办公室问王小丽，我们跟客户生气，客户不会生气吗？王小丽磨了磨刚剪完的指甲，说：生气什么，他们还高兴呢！在家里他们的子女都不管他们，没人跟他们生气。你跟他们生生气，好似自己真的是他们的晚辈，把他们当自己人，为他们着想，他们很开心的。人啊，就是贱，你对他们越好，他们越不珍惜越要怀疑越不知足，你偶尔假装“骂”他们一下，他们才有了真实感。他们现在的人生，有钱有闲，剩下的就是弥补了，弥补自己精神的缺失，关爱啊体贴啊陪伴啊亲情啊，所以他们经常在外面游荡、寻找，你给不了他们，他们就去下一个地方找，总有一个地方能给他。所以，你能给的，你因此得到的，为什么要让给别人呢？

这么说，就是交换咯，用你的感情和他们的钱交换？

不是，我们公司是有信誉和保障的，是带他们做投资的，带他们赚钱的，而不是为了他们的钱，你们是互利关系。退一步讲，你是在救他们，现在多少老人被外面的历次啊公司骗几十万，你也是清楚的，他不把钱放在我们公司，也会被不合法的公司骗走。人都是有感情的，你忍心看他们老一辈存了一辈子的钱被骗走了？所以我们是在真诚地对他们好，而不是交换，是真的走进他们的心里，帮助他们。

看着这里的老人，我突然想到了我父亲，我在这里上班后，每天回家都很晚，父亲劝我把这工作辞了，我说这份工作前景很大，不愿意辞了。母亲没什么意见，但父亲每天看我八点后回家才吃晚饭，执意让我辞了，为此已经吵了好多次了，每天回家，父亲都冷着脸，我也很倔，也冷着脸不愿意和他讲话。而我现在，每天上班，却要拿出真诚的爱，去给他给你，像不要钱一样，但一回到家，我就像一个散尽家产的穷光蛋，还是对着我父亲说着一些尖利、不近人情的话。那我父亲如果退休了老了，是不是也会像这些老人一样？

之后，我越来越不会和客户交流了，搞得王小丽恼怒不已。他们孤苦伶仃，把他们看作自己的爷爷奶奶，然后走进他们的心里，再介绍自己的投资产品，一起收获了一份亲情也赚到了钱不好吗？可是如果是看着自己父亲对着陌生人说着心里话，抱怨着女儿的不孝，那我现在在做什么呢？我头脑里有点乱，我在外面透支着自己本身的亲情和爱，越发吃力。客户是在弥补人生，而我却在透支人生，疲惫不堪。

大厅里依旧人来人往，我看着那些叔叔阿姨像灰色的影子一样进来，走的时候却变成彩色的了。精彩不已，故事还在不断发生。

没过多久，我递交了辞职书，世界仿佛奏响了一支乐曲，悠扬起来，我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变成了彩色，跟他们一样，在阳光下，灼灼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