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月圆。
月下一双修长的大腿。
——这是古龙的江湖
很黯然。
很销魂。
黯然销魂掌很厉害。
——这是金庸的江湖
兄弟，把兄弟！
你的面子一定要给！
老兄来了我一定要陪好！
几个兄弟不讲别的！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这是益阳的江湖
言辞里满是义气，外人一看，哇，又一个梁山水泊。
那种感动。那种真情。那种义气。
一转身，全没了！
一个地方对应一种江湖，一种江湖对应一类文化，一类文化诞生一种智慧，那么，益阳的文化到底有哪些具体的表现呢？
表现一：虚假的义气，真实的利己
成熟的益阳人，尤其是男人，其实骨子里是不太相信哥们义气的，他们内心经常会这样说：去，钱比义气可靠多了！
但在生活中，依然会满嘴义气，开口兄弟，闭口弟兄，胸口拍得震天响。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言辞里全是义气，那么说的话肯定好听、舒服、润肺，这样的人肯定更受欢迎，能瞬间与人建立亲近关系，在益阳这个江湖里更容易做到八面玲珑。比如说在现在这样的时代，大家都这么忙，谁有空慢慢了解你品读你？别闹了！何况，益阳本来就小，属于“熟人社会”，通过义气结交一批朋友，彼此之间把酒一喝醉得像亲兄弟似的，以后即使去别的地方办点事，也大都能和某“兄弟”扯上点关系，有熟人引荐，自己再装装大，自然能让人高看一眼，事情办起来也更顺畅了。
义气，确实能给弱势群体以希望和依赖，人感到势单力薄时，感到无安全感时，总希望能抱紧一棵大树，如果没有大树，几个人抱团取暖也是好的。因此，不是因共同使命和志趣相投走到一起，而是靠江湖义气抱团的人，本质上更多的是一种生存技巧和生存智慧，用一句通俗的话来说——这叫彼此有个照应。懂得这一层，你对那些在关键时刻突然就不讲“义气”的江湖好汉就不难理解了。
表现二：极爱面子，不爱务实
电视上有很多经典的广告词，比如利郎的“简约而不简单”；王石说过的“每天前进一小步，也是人生新高度”；李宁的“一切皆有可能”。益阳某企业曾经也说过一句益阳人耳熟能详的广告词——“某某某，中国人的面子”。
这句广告太益阳了。益阳有句口头禅，就叫 “给点面子”、“失了面子”。
面子是益阳文化一个绕不去的现象。诚然，整个中国人都爱面子，但益阳尤甚！举个大家都熟悉的例子，有人工资不高，可能身上一起就几十块钱了，但还是一定要买包芙蓉王撑面子。还比如，有人喜欢吹嘘和某某人物关系密切，只为博得旁人羡慕的眼神，实际上某某人物连认都不认识他。
其实益阳人的面子观念有传承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常德人就曾取笑益阳人“不怕起火只怕贼偷”，意思是益阳人家里没什么东西烧，家当基本都在身上的手表衣服上了。当时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就是“钟表社”（别的城市很多叫“钟表修理店”，益阳人叫得更有面子些），主要的业务竟然是以换表壳和表面为主，以致很多人手表的表壳面价值还高于表机芯价值，因此导致的大量采购甚至还惊呆了上海人。
面子成因于农耕社会，每个人生活的半径和发展的可能性很小，周边都是熟人，人又大都有嫌贫爱富的心理，因此都憋着要“人争一口气”。面子其实也不完全是不好的东西，至少它让人不甘人下。面子如衣服，得体即可，过于在乎就反而成了阻碍自己发展的累赘了，同时也是一个人对自己内在价值缺乏自信的表现。比如有人工作都没有，却要父母给自己买一部车，说是能接触高端的人方便做生意，那就真是让面子把自己折磨成别人的笑话了。可惜，不少人并没有因争面子而奋发向上，反而为其所累所束缚，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眼光里，而非自己心中！
表现三：小聪明泛滥，大格局稀缺
益阳人是极为聪明的。本来也是，湘楚之地，自然人杰地灵。
但益阳人的聪明更多地体现在小聪明上。有这么一个本地人心照不宣的词——“巷子”，就是“套路”的意思。说一个人“巷子”多，就是说这人脑瓜快、心眼多、很机灵，属中性稍偏贬义词。
举个小例子，如果一个外地朋友来益阳打电话给某人，如果关系不太深不愿意招待，就可以来一个“巷子”：兄弟，今天我在长沙出差啊，要不真想好好跟你喝几杯聚一聚，明天你还在吧？明天我中午就回。外地人如果不熟悉，可能就习以为真。但益阳人一听就明白怎么回事。如果他傻傻地明天又打电话呢？又来一个“巷子”呗！我相信，如果是实诚憨厚的山东人初到益阳，一定会被益阳的“巷子”绕晕。
聪明并不一定是个褒义词，所以才会“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个城市过度地充斥着“聪明”之气，大智慧大格局必然稀缺。大智若愚，真正的智慧看上去反而笨笨的。比如打造出中国最强大的挂面王国的益阳人陈克明，就是一个看上去笨笨的人，听一个政府领导说他极为不善交际，为了帮他争取政策优惠陪上面领导吃饭，陈克明很快地吃完饭低着头坐到一边去了，留下当地的政府领导拼命帮他喝酒应酬，但他极为认真，极其专注，做面就做成了“面痴”，硬是从一个门外汉掌握了做面的全部学问。
是这样的，聪明往往是和取巧、投机、圆滑等联系在一起，而智慧则需要沉淀、努力、专注和付出。有大智慧的人才会有大格局，有大格局则自然不会为了一些小惠小利去启用自己全部的聪明——对他来说，这是生命和精力的浪费。
表现四：生命追求少，空暇时光多
简而言之，生命追求就是将自己的生命和精力投入到做自己真心认为有意义的事情上去。一个人有自己的追求，一定会充实、忙碌、精神抖擞，而非空虚无聊。
益阳很多人空暇时光特别多，因此麻将和闲扯盛行，一圈又一圈的麻将声里，东一句西一句的家长里短中，大肆挥霍着自己的时光——那种失去生命追求的多余时光。
这种现象，尤其在底层社会越发明显。比如农村、城乡交接的安置户、城市底层人群，不少家庭都购置了自动麻将机，按场收费，上午算一场，下午算一场，有时晚上还可以来一场，只要空闲，不少人脑袋里第一想法就是去摸几把，回到家谈得津津有味的还是刚才这个自摸那个门子。还有一个就是闲扯，扯那些别人家七哩八哩的事情，评说这个议论那个，尤其哪家发生了什么新故事，一定要去把根挖出来才算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
为什么这样？因为对未来完全没有追求了，对人生已经基本麻木了，日复一日地混着日子等死，精神太空虚了太无聊了，人生那么多时间，实在找不到其它的打发方式啊！
深入思考一下，其实上面四个特征背后的深层次原因是相同的。
益阳是个小城市小地方，绝大多数人都是市井小民，既无显赫的身份，又无依靠的力量，历史上的大多时期，益阳人都是靠自己的辛苦劳作而生存着的，可以说是生活不易赚钱艰难。但这种艰难相比北方比如河南、甘肃等地，又不足为道，毕竟益阳也是鱼米之乡，能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基本生存的压力还是不大，只是谁更活泛些谁更精明些，谁就能够生活得更好些更体面些，因此大家的智慧也绝大部分都用在生存取巧上面，久而久之，形成了这么一种形而下的生存智慧，也就是市井智慧。
市井（生存）智慧必然是利己的，因此义气只是手段，而非达到儒家提倡的忠义高度；维护面子其实也是生存智慧的体现，有面子的人能使人高看一眼，也更容易办成事情，即使今天也依然这样，所以才有人会死撑面子吹破牛皮拼命包装给自己脸上贴金；市井智慧同时又必然呈现出小聪明，所有形而下的生存智慧无不处处透露出世故、圆滑、狡黠等，只有形而上的追求才会洋溢着大的格局大的智慧；有因必然有果，如果脑袋里全部都只是生存方面的琢磨，自然会生命追求缺位，并多出那么多不知如何打发的多余时光，本来一辈子何其短暂啊！
益阳这种精明而小气的生存智慧甚至渗透到乡土情歌里去了——“栀子花树伴墙栽，墙矮花高现出来。有钱哥哥摘一朵，冇钱哥哥莫拢来，人多花少分不来。”（《栀子花树伴墙栽》）乡土情歌本来是最真挚的一种情感表达，但竟然连它都洋溢着形而下的精明之气。再看陕北民歌《你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走头头的骡子红脑缨，赶牲灵的哥哥回来了，你是我的哥哥招一招手，不是我的哥哥你走你的路。”何等洒脱大气！
益阳智慧其实是一种区域性文化的外在表现，文化是个大染缸，谁一进来必定会被染成一样的颜色，否则难以立足。如此恶性循环，极其可怕。君不见，大码头商业曾经何等风光，十五里麻石街、九宫十八庙，人称银铸的益阳，谚云“大码头的钱有一腰深”。然而，在市井文化之下，即使风光无限之际，大家关心的也只是面子上的荣光，连一所像样的学校信义中学（现在的一中）还是外国传教士修建的。教育的薄弱，文化的轻浮，借天时地利兴盛的大码头商业文明，一旦地利优势丧失，迅速沉沦，如今则已经是一地的残破、衰败、潦倒，好似曾经暴发穿金戴银威风八面的富翁不幸破产如今只能以拾破烂为生一般凄凉不堪，让人唏嘘不已！
益阳，身处环洞庭湖平原地区，毗邻省会长沙，却自大码头商业没落后再也没有重振过雄风，甚至，还一度沦落为过路小镇的位置，被张家界、常德的人这样评价：六十年代住一晚，七十年代吃顿饭，八十年代喝碗茶，九十年代撒刨尿，两千年后放个屁。就连说起益阳名人，在外人面前拿得出手的也就是一个胡林翼而已！
益阳，本不该只是这样！
其实，益阳人虽然有精明的生存智慧，却过得也并不十分开心。由于缺少对生命的追求和大的人生格局，自然也缺少生命感和厚重的生命体验，总感觉轻浮而无聊；益阳人号称幽默，但其实仅仅停留在搞笑层面而已，因为真正的幽默必须具备一种大气和超脱的情怀。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感觉到：他们一直在承受“生命无法承受之轻”。
益阳人聪明，但在无意义地挥霍着自己的聪明，他们形而下的聪明过于泛滥，掩盖了更深层次的智慧与格局，他们机敏有余而视野有限，他们精明有余而果敢不足，他们生存适应能力极强，却开拓创新精神匮乏，他们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哗哗地响，却没有纵横世界的胆魄。因此，没有走出去吸纳外地文化的益阳人始终难成大器；因此，益阳本土外地进驻的企业家更加耀眼。
益阳人看似过得精巧，却少了一份热烈真挚奔放洒脱，“于是，这个城市失去了烫人的力量，失去了浩荡的勃发。”过于的精明，让益阳人少了一种生命深处的大气和勇敢，少有慷慨悲歌之士，总是小心翼翼、总是精打细算、总是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更有面子，因此，极少冒险者，极少开拓者。
益阳，本不该只是这样！益阳人本可以更宏伟、更真挚、更奔放、更慷慨！
文化，永远是一座城市最终的、核心的竞争力，同时也是经济发展、人才成长的基础性和根本性营养。益阳的市井文化和这种文化诞生的益阳智慧深深地阻碍了这个城市的发展，也阻挡了益阳英杰往生命深处的进一步前行！这种智慧，不仅可怕，更为可恨！
或许，有人会说：一木，你也是益阳人，为何这么诋毁自己的城市？其实，这不是诋毁，只是一种希望一种期待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当然，益阳也有很多优良的基因，比如，益阳人热爱和平，文革时期，隔壁常德武斗不停，甚至还有长沙的造反派经益阳赶去参加武斗，但益阳基本上没有发生武斗的现象。同时，益阳人骨子里是有血性的，1944年日军攻入益阳，在军队已经西撤的情况下，四十多名警察奋起反抗异族入侵，并组织“抗敌自卫团”，谱写了可歌可泣的爱国壮举。益阳人爱好和平，但在大义面前，不惜生命，不畏强敌，从来不缺少响当当的汉子！
艾青有一句名诗：为什么我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鲁迅也有一句名言：爱的反义词不是恨，而是冷漠。或许，大爱若恨吧。一木从内心深处只希望有一天：益阳不仅再现大码头商业的繁华，更有厚重的城市文化，益阳大地上到处充溢着那种厚重、慷慨、真挚、开拓的城市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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