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事

心事

       2015年，距离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已过去了三年，距离上海世博会五年，距离赵晗离开日照，再次见到苏应欢，七年。

       赵晗回到日照已是清明过后，从上海坐飞机换水路再转公交，经过一整天的舟车劳顿，她已没有了刚刚要回来时的满心期待和思绪万千，只剩下腰酸背痛，还有深深的倦意。

       终于见到熟悉的小镇标志，一切熟悉的感觉重新拢聚。赵晗隐形眼镜里的影像慢慢模糊，又慢慢聚焦，视野所见是重新翻修过的柏油马路，秃了顶露出大片阳光的香樟树，而赵晗脑海里却是七年前被雨水浸湿的水泥路面，是浓郁茂密的香樟树和细碎日影投落头顶的光斑，是七年前在小镇里生活的一切。奶奶的故居就在巷子口从外往里数第三家，赵晗这次回来除了要解决祖屋的问题，还要清扫奶奶的坟头草，祭奠这位生平待她最好的老人。

       爸爸拿着行李走在前面，阳光照得地面熠熠发光，路旁的行人来往不绝，嘈杂里盖不住左邻右舍热情的寒暄。听得最多的就是：“晗晗都长这么大了！”父女俩回头微笑应对，爸爸放下行李和包子铺老板说话的时间里，赵晗眼角余光注意到了不远处一家装饰简单的咖啡店，暗黄色的漆料上涂鸦着咖啡的漫画，矮矮的风铃被阳光射得刺目，叮叮当当如同旧时光敲响赵晗的神经。这些普通的装潢还不至于让赵晗注目如此之久，她看得是靠在玻璃落地窗边正在抽烟的女孩，她穿着棕红色的制服，头发束成简单的马尾，凌乱的黄色杂发随意挽在耳后，耳朵上两颗大耳钉闪闪发光。此时是下午一点，店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懒散的员工在聊天。店里播放的《see22you22again》远远近近地传到赵晗的耳朵。“应欢，好久不见。”站在被修剪得边幅有致的樟树下，她缓缓自言自语。往事如淡化了的樟叶味从四面八方席卷进不再混沌的大脑。

       “赵晗，再不走就迟到了，再迟到被罚抄书，我和应欢是不会帮你的！”

       刘燃的声音穿透了数面玻璃窗，又层层反射进小巷里一栋栋古朴的木屋，终于传进了赵晗耳朵里。她早就说刘燃是人工闹钟了，一边对着楼下的少年少女回道：“马上来啦！”一边火速起床洗漱。

       从进入日照一中的第一天起，苏应欢和刘燃的清晨日常就是叫醒赵晗。刘燃和赵晗是在一条巷子里长大的，一开始只是他们俩一起上学，后来赵晗认识了同班坐她前桌的苏应欢，三人交情慢慢加深，又在相隔不远的两条小巷，三人便一同上学。

       “赵晗，你说没有我和应欢你怎么办啊？”

       赵晗一边咬着应欢递过来的煎饼一边说：“没有你们，我可能在这个小镇上活不下去了，对了，我爸说这学期又不能来接我了，我可能要很久后再回上海了。”

       “你回去干嘛，这里有我和应欢，我们三剑客在一起多好！再说你奶奶肯定也不想你走。你说对吧，应欢？”

       “是呀，赵晗，我们不是说好了以后要在日照开一家咖啡店吗？我负责做咖啡，你收银，刘燃就负责管理。”

       “哈哈哈，你们放心好了，日照虽然不是我的出生地，但绝对是我的幸运所，我最亲的奶奶在这里，还有和你们的梦想，我怎么舍得走呢？”

       说着，赵晗顺势把自行车偏向苏应欢，对她会心一笑，苏应欢的微笑也在晨曦里慢慢展开。

       “还算你有良心。”刘燃在苏应欢车道的一侧，车轮稳稳地在地面留下和她平行的痕迹，似乎是守护，也似乎是跟随。就这样，三人在五月的阳光里大声诉说着他们的未来展望，一道又一道的自行车的车辙划过，开始毫无征兆地描绘着他们青葱岁月的轨迹。

       因为从小一起长大，赵晗和刘燃的关系很好，赵晗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爸爸在上海工作，一直寄住在奶奶家，刘燃就像哥哥一样照顾她。小时候，刘燃的自行车后座总是荡着赵晗的双脚，他总是问赵晗自己怎么不骑车，赵晗就会说：“骑车多累啊，我就喜欢坐在后面。”眼前的少年脊背尚窄，宽大的校服罩不住长大的轮廓，淡淡的洗衣粉味总是随着头顶的樟树气味一起飘进赵晗的鼻子里，经过树隙时，那像被玻璃碎片反射出来的细碎光斑，在刘燃干净的脸上一片又一片转瞬即逝，在赵晗眼里，这就是家乡最美的风景。可是上高中以后，刘燃就不再经常载赵晗，赵晗问多了，他就说赵晗太重了，可是看见和她个头一般的苏应欢坐上去后，她就明白了，也许不是体重的问题，而是分量的原因。想通了的赵晗没有再纠结后座的问题，只是会开始在意，在意每天刘燃给她的水果和苏应欢的大小区别，在意刘燃上课时眼神的交汇是在黑板还是在苏应欢身上，在意每天经过的香樟树下的自行车后座上留下的是几个人的味道。赵晗很慌，她也很坦然，她可以毫不掩饰地对这两个人好，却不能把她落寞的心情袒露在日照的寸土之下。

       下课后的高三七班，穿着校服的学生们不是在埋头休息，就是在讨论着刚刚发下的数学卷子。赵晗失落地把下巴抵在桌子上，无限放大的分数格外刺目，又一次没有及格。“离期中考越来越近了，明天是周末，要补课咯！奶茶还是绵绵冰？”应欢试探性地开口。“都行，只要能让我及格，喝墨水都可以！”刘燃和苏应欢在旁边笑个不停。苏应欢成绩一向不错，因为性格温顺，外表恬静，深受老师喜欢，刘燃作为班长，更是大家心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而赵晗则恰恰相反，性格张扬，成绩不佳，又爱迟到，自然不受老师喜欢。为了让赵晗考上一所好大学，应欢和刘燃从开学起每周末都会给赵晗补习，就约在学校附近的奶茶店。

       那天的奶茶店人很少，稀稀拉拉的学生安静地在周围看书，店里放的音乐是赵晗最喜欢的《温柔》。三个人围着圆桌坐下，打开卷子，尴尬的分数和赵晗脸上的失落，在大家眼里挥之不去。

       “我们先从函数开始吧！”刘燃打破沉默。

       “嗯，开始吧。”

       “首先，你的解题思路没有错……”

       奶茶店里的音乐潺潺流进赵晗的耳朵，还有刘燃的声音在耳边升起又落下，赵晗看着眼前睫毛剪影落在眼睑下的少年，会意地点点头。“应欢，你来补充吧。”刘燃的视线落在对面的苏应欢脸上，光影在她的脸上投落下干净和温暖，错觉让赵晗看到刘燃眼睛里也住进了自己，揉揉眼，却是应欢的倒影。

       “你的解题方法和我一样，我没有补充咯。”

       “好，那你们先讲，我上趟厕所。”

       刘燃走远后，苏应欢正要开口解题，却听到了下面这句话：

       “应欢，如果刘燃喜欢你，你会答应和他在一起吗？”

       “怎么突然这么问，不会啦，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而且，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啊，是谁？”

       “隔壁班的严知。”苏应欢的脸上开出两朵桃花，声音慢慢躲进羞涩里。

       “应欢，你呀，深藏不露的，连我都能瞒这么久！”赵晗咬着吸管强行按耐下惊讶和复杂。

       苏应欢皱皱鼻子，笑着说：“这不是告诉你了吗，保密哦！”

       赵晗郑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刘燃书包里露出的一个牛皮信封，不知道说什么。那个信封里装着刘燃从数码店里洗出来的照片，每一张都装了苏应欢，也装满了赵晗的难受和心事。

       赵晗的回忆被爸爸端上桌子的糖醋排骨香味拽回了现实里，洗了手，正准备吃，爸爸突然问：“刚刚收拾你睡过的房间，那里怎么会有一个篮球？”

       “那是刘燃的，他还住这里的时候就一直放我这里。”刘燃最爱打篮球，高三那年，因为担心经常打篮球会被妈妈没收，就存在了赵晗这里。

       “那孩子啊，真是可惜了，好好一条腿就给瘸了，还偏偏遇上那事。”

       嘴里的饭菜食之无味，赵晗吃了几口就回房间休息，想起了爸爸的话，地上的篮球安静地躺着，她又想起了七年前的黄昏，那个在马路中央蜷曲着的男生，是因为她的意气用事才永远消失在篮球场……

       七年前的日照一中，门口的保安大叔还不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墙上的青苔也还没被锋利的刀片刮走，刘燃家的房子还没有被拆迁，大家都是最原始的模样。赵晗还是保持一贯的睡眠，刘燃还是永远骑行在苏应欢的左侧，那时候，他们都心照不宣地过着云淡风轻的日子，从未想过分离，也从未提过在一起。

       那年苏应欢的生日，也就是在他们给赵晗补习后的第三天，刘燃送了苏应欢他精心准备的礼物，九十九张她的照片和一条天鹅吊坠项链。当苏应欢看到自己的笑脸和背影被漂亮地收进六寸的相片里，她的惊讶不亚于赵晗送她的叮当玩偶的嘴巴大小。气氛在热气迷惘的火锅店里霎时有些尴尬。“谢谢你呀刘燃，这么用心，真的非常意外，你一定准备了很久吧？”苏应欢一边欣赏一边真诚地说。赵晗低着头搅拌调料，脸上的光影模糊，看不清表情。“也没有啦，就是觉得挺有意义的，这些照片我不是偷拍的哦，有好几张是向赵晗要的。”刘燃羞涩地摸摸后颈，边笑边看向赵晗，似乎要她证明。

       “嗯，是啊，他这小子……给我准备礼物都没这么认真呢，你好好珍藏。”不知道是不是被辣酱刺激到，赵晗的眼泪不停地滚出来，说的话断断续续。苏应欢忙递了纸巾，掩住了赵晗的涕泪，却掩不住她心里无尽的失落和难过。

       那次生日会后，赵晗就开始认真读书，她不想辜负应欢和刘燃的好意，也不想用难看的成绩决定自己未来的去向，就算知道自己的未来里可能不会有刘燃的陪伴，她还是想用漂亮的分数来弥补自己最后的尊严。就像应欢说的那样，有付出就有回报，赵晗的成绩开始突飞猛进，刘燃也对她刮目相看。而应欢这次的成绩却不怎么好看，排名一下子落在了班级前十五名之外。赵晗想，可能与她最近经常和严知放学出去玩有关系，毕竟应欢也是加倍努力才成为班级里的尖子生，自从生日会后，她就经常和严知走在一起，就差牵手告白这一步了，如果突然分心于青涩的甜蜜里，她的确没办法再保住班级前五的头衔了。

       “赵晗，你还挺机灵的嘛，懂得举一反三还学会融会贯通了，这几题都拿下高分了！这次的成绩好看多了！”刘燃拿着赵晗的物理月考卷端详，神情严肃地模仿老古板的班主任，连声赞叹从他嘴里出来，赵晗的心里美滋滋的，她笑皱了鼻子，眉眼里全是开心。“这些成就有你们一半的功劳，为了庆祝，今晚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应欢，你去吗？上次你不是说想看《非诚勿扰》吗？”刘燃看着应欢问。“我今晚正好要和严知去看这部电影，我记得上次赵晗说她想看《画皮》，我就不陪你们去啦，刘燃你陪她去看那个吧，庆祝我们家晗晗首战告捷！”刘燃的眼睛垂下，长长的睫毛上凝结着失落，“好啊，赵晗，那晚上就我们去看《画皮》，听说挺可怕的，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呀！”“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何况……唉，反正我不怕的。”而那句“何况你在我身边”还是没说出口，她看出了刘燃神情里不易察觉的黯然，也不动声色地藏起了自己的落寞。

       那天晚上的电影院场场都爆满，赵晗和苏应欢看的电影是同一场次的。六点十五分，赵晗在电影院门口等刘燃，手里的两张电影票被细碎的雨滴飘得斑驳脆弱，怀中双人份的爆米花还冒着热气，香甜的气味在空气里蔓延，赵晗却提不起一点食欲，视线停在影院门口超大的电影海报上，有《非诚勿扰》，也有《画皮》。其实，她不止一次提过想看《画皮》，可是刘燃记住的永远只有苏应欢的喜好与憎恶，对她的所有需求都视若无睹。想到过往的种种，想到刘燃在自己和应欢之间一次次毫无悬念的选择，赵晗的心像冷掉的爆米花，气味逐渐淡入风雨飘摇的黑夜，不再热气腾腾。

       雨势渐大，指针指向了六点二十分，离电影开场还有十分钟，赵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得这么早，估计是因为紧张吧，自己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刘燃单独看过电影了，可是看了又怎么样呢，自己又不是电影里的女主角，永远被幸运女神眷顾，看着眼前的雨幕，赵晗轻声叹气。

       “赵晗，怎么就你一个人在这里，刘燃呢？”熟悉的声音在耳旁响起，赵晗转过身，看见被蓝色投影照得温婉可人的苏应欢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他已经在路上了，我先来买票。”“这个刘燃也太粗心了，一点也不绅士，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苏应欢打趣道，旁边高了一个头的严知手里抱着爆米花和苏应欢最喜欢的柠檬水，在旁边也礼貌地笑。“好啦，我和刘燃都认识多久了，绅士反倒生疏了，你们快进去吧，我再等等他。”应欢想留下陪赵晗等等，硬是被赵晗推进了影院，赵晗一个人在门口看向马路对面。

       六点二十四分，还是没看到刘燃，赵晗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刘燃似乎在猛蹬自行车的脚丫子，夸张的喘气声传到了赵晗这头。“你到了没，电影快开场了。”“马上马上，还有两个红灯就要到了，刚刚应欢妈妈说她没带伞，我又回去多拿了一把伞，所以晚了，你再等我几分钟！”又是因为应欢，赵晗的心又一次揪紧了，闪烁的霓虹灯下，她的眼神迷离，失焦在不远处一家奶茶店。“刘燃，我想喝西街那里的柠檬水，你可以帮我买一杯吗？”她面无表情地开口，脸上似乎又聚拢了所有的落寞。“你不是不爱喝柠檬水吗，我现在都快到了，我记得附近也有奶茶店吧？”“可是我突然想喝了，就想喝那一家的。”赵晗似乎感受到刘燃的呼吸声就在耳边，鬼使神差地补充了一句：“应欢她也想喝……”雨声越来越大，但是赵晗还是清晰地听到刘燃轻声的叹息：“那……那你们等等吧，我去买了过来，如果电影开始了你就先进去看，别等我了。”自行车掉头时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渐渐覆盖，几个红灯之外的马路嘈杂声也没有被赵晗接收到，她只觉得此时很安静，像自己对刘燃微不足道的小心思般安静，从来没有人打扰。果然，只要是应欢想要的，他就会不辞辛苦取来献上，自己的这种试探简直多此一举，赵晗低着头默默想到。她不想喝柠檬水，甚至一点也不喜欢，只是想试试自己的要求能不能像应欢的那样被无条件实现，事实像四月的雨，洗得她无比清醒。

       六点三十五分，雨又大了。电影院的人稀稀疏疏，还是没有看到刘燃，心灰意冷地拨通他的电话，电话里却是救护车响的声音，还有周遭如潮水般汹涌的人声，以及被陌生男声削弱的雨声。“你朋友出车祸了，你快联系他的家人来人民医院一趟，快点！”简短的几句，赵晗却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她抱着爆米花冲进了人群里，一边给刘妈妈打电话一边狂奔着拦计程车，一路撒落的爆米花如同赵晗的惊慌，在湿淋淋的路面被人践踏、忽略。

       那一次的事故让刘燃的左腿不能再复原，一辈子都只能一瘸一拐，医生说不能剧烈运动，避免恶化。赵晗内疚得每天跑去病房照顾他，真正见到了，却又什么也说不上出来，只是眼泪不停地砸在地上。刘燃总是安慰她说：“没事啦，不能怪你，是我没看红绿灯。你想喝的柠檬水用我一条腿来换是挺不值得，那你就一辈子给我跑腿吧，哈哈哈。”他故作轻松的语气更让赵晗心里难受。每当刘燃沉默地看向窗外发呆时，她就后悔不已，如果自己没有那样说，他还能开心地在篮球场驰骋，现在却只能在病房里羡慕窗外穿球衣的人。

       刘燃住院期间，苏应欢也来探望了很多次，但赵晗再也看不见刘燃眼里的热络与希望，只是无尽的空洞，甚至是逃避。赵晗一点欢喜也没有，甚至比之前加倍地感到万念俱灰，她终究是改变了一切原有的轨迹，心事愈发重了。

       夏天来得无声无息，很快，整个小镇都笼罩在了樟树的怀抱中，连行人路过林荫道时头顶留下的都是它的气味。可惜这样浓烈的夏日里，再也没有了刘燃骑着自行车的背影，他在医院休养了近一个月才重返校园，备战高考。在这些天里，学校最新的消息除了各省的高考模拟分数线，还有苏应欢和严知在一起的消息。赵晗见证了应欢从模范优秀学生落向普通中游生的过程，就算她苦口婆心劝说、老师极力挽回，也无法改变她高考失利的结局。这个夏天，除了气温高得异常以外，刘燃的性格也变得异常沉默。因为不能再骑自行车，他再也没有和赵晗他们一起上学，赵晗想载刘燃也一次次被他笑着拒绝了，无奈地，赵晗开始习惯一个人上学，也习惯每天在十字路口看见严知载着应欢一路笑笑闹闹，却始终不习惯看见刘燃一个人等公交的背影。在学校里所能见到应欢的地方，再也没有刘燃的追随，上课时他的眼神也仅仅是越过应欢，死气沉沉地盯着黑板，越是这样，赵晗的心里越是沉重，后悔像书山题海压得她喘不过气。

       七月放榜日，刘燃家的房子被拆迁，一家人便搬到他大学的所在地，四川成都定居，能随时应对刘燃的腿伤复发恶化，刘父刘母也算是安心。分别来得意外又顺其自然，赵晗顺利考取上海的一所大学，苏应欢和严知则上了本地一所二流大学。时过境迁，高考带走了赵晗生活里所有珍贵的人，也留下了赵晗仍旧无法述说的心事。

       “爸，我出去走走。”赵晗受不了回忆的沉重，趁着夜风习习，随便披了件外套就出了门。

       小镇的夜晚霓虹闪耀，远远近近的路灯照着赵晗单薄的背影，她看到了那家咖啡店，此时又是门可罗雀，看来店里生意一直不怎么好，赵晗决定进去坐坐，和阔别七年的青春好友见面。

       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她一边找合适的靠窗空位，一边找苏应欢的身影，苏应欢显然在她推门的一瞬间就看到她了，竟激动地大叫：“赵晗！你回来啦！”

       这一声让店里的人都纷纷侧目，赵晗也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就激动地拥抱住苏应欢。

       她们找了一个可以看到街上风景的位置坐下，细细端详对方的变化。“七年了，七年没见了，我都以为你不会回来了。你变白变高了，还变淑女了，要不是我高中和你那么好，还真认不出你了！”苏应欢目不转睛地看着赵晗，夸张的表情还停在脸上，昏黄的灯光下，一头黄发被照得愈发亮了。若是以前应欢这样夸自己，赵晗一定不会害羞，也许是近乡情怯，又也许眼前的苏应欢和高中时期的她实在相差太多，赵晗竟不好意思起来了，“你也变化很大呢，虽然我一眼认出了，但还是和高中的你很不一样，你怎么在这家咖啡店工作，不是说要去广州吗？”“唉，别说了，我读的大学又不像你的那么好，工作自然不好找，在广州挤破脑袋才赚回房租，还是回日照舒服。”“也是，这样你还可以照顾阿姨和叔叔。”“他们？他们哪用我照顾，早就离婚了，还各自组建了家庭，说什么我长大了可以不用勉强对方了，好像我妨碍了她们的幸福一样，真好笑。”“啊？这样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叔叔阿姨已经离婚了，那，你现在和谁一起过？”“我自己呀，自给自足，多好！”“严知呢，你们还在一起吗？”“早就分了，他这个人太不靠谱。”看着苏应欢满脸不在乎地谈论这七年自己不曾参与的生活，赵晗突然一阵心酸，自责没有关心她，在她面对这一切的时候没有给她依靠。“对了，我给你做杯咖啡吧！”“啊，不用了，我不渴……”话音未落，苏应欢已经离开了座位，到柜台去了。赵晗看着她纤瘦的背影，规矩的酒红色制服下是一条很短的黑色流苏热裤，毛边拖鞋里的脚踝纹着一只蝴蝶，在柜台里一边娴熟地倒咖啡倒拉花，一边和其他男服务员嬉笑。赵晗突然觉得这样的应欢有点陌生，却挥不走这种她自己也不想承认的感觉。

       很快，苏应欢就端来了一杯馥郁芳香的咖啡，精致小巧的拉花服帖地躺在咖啡上。“快尝尝。”“好喝！你手艺什么时候这么好了。”“哈哈哈就猜到你喜欢，我一直都想有一家自己的咖啡店，可是经济又不允许，就来这家店做服务员了，还能学着做咖啡。”“也对，高中你还说想开咖啡店呢，现在也算接近了。”“嗯，你还记得呢，高中我们俩还有刘燃三剑客还经常规划咖啡店的装潢呢，现在想想还挺天真的。对了，刘燃呢，他怎么样了？”苏应欢一脸期待地看着赵晗。“他……挺好的，还去做了支教，算是实现他的梦想了吧。”“那他的腿伤影响生活吗？”“基本不影响了，但是他还和以前一样倔，硬是说服了他父母，去做支教。”“刘燃是个好人，他的腿伤全是我的责任，是我当时太自私，只顾着和严知的关系，忽略了你们，失去了你们那么久。我对不起刘燃，这七年里我和他都没联系，他换了号码也换了QQ，我也不想打扰他的生活，我只希望他能好好地，过得比我好。”苏应欢凝重地目视窗外，眼里有亮光闪耀，街上的灯光流转在她戴了美瞳的眼睛里。

       赵晗再也忍不住了，她把当初因为自己的小心思而导致刘燃出车祸的事情说了出来，包括他对刘燃的心事与对应欢的芥蒂，七年前不敢承认一切的勇气在今天全部释放。赵晗低着头说完，不知不觉已经泪流满面，咖啡留下的气味在嘴里和眼泪混杂，苦涩又腥咸。应欢安静地听完，缓缓起身坐到赵晗旁边，搂住她，轻轻地开口：“你真傻，你怎么不早说？当时吓坏了吧，我们三个是好朋友，是不会变的。其实，你当初问我会不会和刘燃在一起时，我想过他对我的感情，还是觉得我和他不可能，还辜负了他那么多的付出，我也对不起你这些年里的心理负担。我不知道刘燃现在怎么样，但是他给过我那么多的温暖和保护，我只希望他能过得好，也只有他过得好，我才能安心。”

       咖啡店里的音乐婉转地潺潺流进耳蜗，“后来的我们依然走着，只是不再并肩了，朝各自的人生追寻了。”赵晗靠在苏应欢的肩膀上，缓缓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热地滴在手背上，流向指缝，而街上依然人潮如涌，车水马龙。

       久别重逢的两人在那晚聊了很多，有快乐的回忆，也有难受的经历，所有芥蒂和嫌隙似乎都得到了释怀，溶解在咖啡里。

       第三天的下午，解决完祖屋的事情，加之上海那里有急事要处理，赵晗就要和爸爸回去了。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清明当日却气清天朗，反倒是赵晗走的那日，天空阴沉沉的，密雨飘进清冷的火车站，苏应欢提着一袋包装精美的咖啡，着橙色的小衫和白色帆布鞋，像一团火焰从远及近，赵晗看着她，仿佛看到了高中时期的自己，那自己呢，是否变成了高中的苏应欢呢？

       “这是我们店里最好的咖啡，就是上次我给你泡的那杯咖啡的味道，你要是不够喝，我再寄过来。”苏应欢笑着说，鸣笛声淹没了她最后的几个字，赵晗眼睛微红，伸手环住她，在耳边说：“好的，应欢，我们下次见！”“好，下次见，我不会再失去你们了。”苏应欢抿着唇，眼眶也红了。第三声鸣笛响了，赵晗喊了一句：“保重。”转身上了车。

       赵晗这次回日照，和苏应欢释怀的是七年前自己的心事，但应欢不知道的是赵晗在和自己分手后的那趟火车中途下了车，买了去雅安的火车票，了结她的最后一个心事。

       雅安的一座陵园里，绿树掩映，水流潺潺，清风里没有雨丝也没有阳光，仿佛上天想用最纯粹最简单的天气来抚慰逝者。赵晗眼前的墓碑上躺着的少年照片眉宇清秀，时间停在了他二十岁的风华正茂里。两年前，雅安地震，他在支教途中失去了生命，失去了听赵晗忏悔的机会，也失去了所有久别重逢的可能。

       “刘燃，我见到了应欢，和没见你的时间一样，七年。我没有告诉她你走了，因为你还活在我们的世界里，她希望你好好活着，这样她才会安心，你也不想看见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吧，对不起，刘燃，我真希望你能站在我面前。我终于放下所有心事，喜欢，羡慕，心酸，不甘，后悔，都了结了。”

       偌大的陵园里，赵晗流泪自白，墓碑上的少年依旧安静地笑着，只有不时被风吹动的雏菊回应赵晗。微风四拂，树木林叶交响，这里没有小镇浓郁刺鼻的樟树味，也没有日照炽热强烈的太阳，只有温柔的风，它们轻轻吹散了赵晗藏在时光里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