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母亲聊起当年的人和事，突然想起钟爷，那个整天笑嘻嘻的男人。
钟爷并不是年龄上的老爷爷，他比我父亲年龄小，只是辈分大，我喊他爷爷。
我还是个孩童的时候，记得钟爷和他娘生活在一起。钟爷那时大概有三十多岁，高个子，笔直的身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爱开玩笑，见到谁家的孩子都喜欢逗一逗。他娘又老又瞎，钟爷干着地里的活儿，回家还要做饭洗衣照顾老娘。家里很穷，除了两间破草房，院子里干净得连棵大树都没有。
现在想来很奇怪，农村的院落一般都绿树成荫，可是他们家怎么没有树呢？光秃秃的院子很是荒凉。
因为家里穷，自然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钟爷早过了结婚年龄却一直单着。过着这样的日子，穷人钟爷脸上却永远挂着笑容。
后来他娘去世了，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单身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突然有一天，孩子们都跑到钟爷家看热闹，说钟爷家里来了个女人，还有几个孩子。以孩子的眼光看，那个女人穿得虽然花枝招展，可是她好老呀，这个女人是要做钟爷的媳妇吗？
几天后，经常在街上转悠的钟爷不见了。大人们都说他招给那个女人了，就是做入赘女婿。那个女人有五个孩子，大的十六七，小的一两岁，去年刚死了男人。
村里人议论纷纷，钟爷就算再穷，也不能找这样的人家呀，女人比他大十来岁，还要倒插门，明眼人都知道女人是用他拉帮套，女人那么大年龄，又有一堆小孩，不可能为他再生孩子。有个心直口快的嫂子直接对他说：别去，等你把她的孩子养大了，有良心的可能还帮你养老，没良心的恐怕就把你扫地出门。
钟爷大概过怕了一个人的日子，怕极了那种寂寞孤独，他不管大家怎么说，一意孤行地“嫁”过去了。
钟爷搬走后，街上再也看不到那个笑嘻嘻的男人了。他家的院子被生产队分给别人居住。于是很多年，大家都把这个人忘了。
那年我参加工作不久，回家休假，跟母亲一起去赶集。看到村东头路边废弃的磨面房处，盖了几间新房，还垒起一个院子。问母亲：这是谁家？
母亲说：你还记得钟爷吗？
记得，那个大高个子爱笑的钟爷。
他回来了。
为啥？
被那个女人赶出家门了。为人家掏了十几年力气，当了十几年长工，孩子都养大了，眼看老了，不中用了，给撵回来了。
虽然大家早就预料到结局，可是这结局真来了，还是令人唏嘘。
我跟母亲叹息半天。他不听人劝，非要跳那个坑，叹他活该呢还是叹他苦命？
母亲说，他回来的时候跟他走的时候一样，一无所有。生产队组织大家帮他盖房，又给他划一片地，总算有个落脚的地方。毕竟是咱们村的人。
到头来还不是一个人生活？他图了个啥呀？我替他这十几年惋惜。如果他不入赘，农村改革包产到户后，一定能娶上媳妇。好多过去穷的揭不开锅的人，都发家致富了。钟爷又不怕出力，怎么也混上个媳妇组成一个家庭。如今白出了力，浪费了光阴，结果到老了还是一个人。
那院子围墙不高，我转头看过去，看见一个老头正站在屋门口，看不清他的脸，但看到他有些驼背，我想，那就是钟爷，为人作嫁十几年的钟爷。
钟爷不是从前那个笑嘻嘻的男人了。
那时到现在又过了三十多年，钟爷应该有七十多岁了吧？
我问母亲：钟爷还在吗？他怎么样了？
母亲回答说：他还在那儿住，这些年租着别人家的地，靠种地积攒一些钱，又娶了个小寡妇，带着一双儿女，日子还过得去，只是那个寡妇脾气不好，爱骂人。你钟爷说，有一次小寡妇发脾气，居然把一盆冷水倒进他的被窝。不过，有个人作伴，总是比他一个人过日子强些。
母亲是个热心人，去年回老家，钟爷带着小寡妇去看母亲，母亲特别跟那个小寡妇说：你要好好待钟叔，他一辈子不容易。你不能那样发脾气，咋能把冷水倒进被窝呢？
母亲说，那个小寡妇连连点头，但不知道能不能真的听进心里。
我默然，看来钟爷此生注定是要为他人做嫁衣裳，但愿这一双儿女能够为他养老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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