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听的第一个聊斋故事,是我的小姨念给我听的。
那时候信息不像现在这么发达,对鬼怪的故事十分好奇,而且内容还多是情爱,有一些羞羞的内容也不避讳。可惜那会儿都不怎么会认字。所以长大了一定要恶补回来,这个童年的缺憾。
刘赤水,平乐人(也不知道是不是说的四川的平乐古镇),从小就聪明漂亮。
15岁入官学学习孔孟之道。
因为双亲早亡,此子失管,学习也不认真,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家里虽然不算有钱,但是他却十分讲究装饰,家里的床铺被套都搞得又好看又舒服。
一天晚上,刘赤水被人叫出门喝酒,一时激动忘记讲家里烛火灭掉就走了。
喝了几轮酒,才一拍头想起来此事,赶紧跑回家。
结果在门口听见房间里有人说悄悄话,他偷偷一看,却看见一少年正抱着一名美女躺在自己的床上。
刘赤水的宅子挨着一些有钱人的废弃老屋,经常闹点鬼怪。当下心里明了,怕是狐狸精们借着自己的屋子行欢作乐呢!
他也并不害怕,一脚踹开门吼道:“我的卧榻岂容他人安睡?”
床上二人吓得急忙跳起,赤条条地抱着衣服跑了。
二人跑得惊慌,竟留下了一条紫色丝裤,裤带上还系着一个针线荷包。
刘大喜,又怕被女子偷偷拿走,于是藏在被窝里抱着。
一会儿,一个头发蓬松的丫鬟小心翼翼地从门缝中挤进来了,张口便向刘赤水讨要丢失的东西。
刘赤水笑着索要报酬,丫鬟答应送给他酒,刘赤水不答应;丫鬟又说赠给他金子,他也不答应。
丫鬟也不恼,笑了笑就走了。
接着又返回来说:“我家大姑说:你如果赐还东西,一定给你找个漂亮的妻子作为报答。”
刘赤水问道:“你家大姑是谁?”
丫鬟答道:“我家姓皮,大姑小名叫八仙,和她睡在一起的是胡郎。二姑水仙嫁给了富川县的丁官人。三姑凤仙比那二位姑娘更漂亮,从来没有看见她而不满意的。”
刘赤水恐怕她不守信用,就要求坐在这儿等候消息。
丫鬟去了一会儿又回来说:“大姑叫我告诉先生:好事怎么能一下子就办成呢?刚才跟三姑说了这件事,遭到她的斥骂。只要缓几天等待着,我们家不是轻易许诺而不守信的人家。”
刘赤水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过了好几天,一点消息也没有。
一天傍晚,刘赤水从外边回家,关上门刚刚坐下,忽然两扇门自动开了,有两个人手提着一床被子的四个角,兜着个女郎进来了,说:“送新娘来了!”
笑着放到床上就走了。
刘赤水走近一看,女郎酣睡未醒,还散发着芳香的酒气,红红的脸儿带着醉态,绝美的容颜透出的那份娇憨媚态,无人不为之动容。
刘赤水自是欣喜异常,替她抬起脚来脱去袜子,抱着她的身子轻轻脱去衣服。
这时女郎已经稍微有些清醒了,睁开眼睛看着刘赤水,但四肢仍不能随意活动,只恨恨地说:“八仙这个浪丫头出卖了我!”
刘赤水抱着她调戏。
女郎嫌他皮肤冰凉,微微娇笑着说:“今夕何夕,见此凉人!”
刘赤水说:“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于是双方配合,成就好事。
过了一会儿,凤仙说:“八仙这个丫头真不害羞,玷污了人家的床褥,却用我来换她的裤子!我一定好好地报复她一下!”
从此凤仙没有一天晚上不来,两个人盛情缠绵,难分难舍。
某天,凤仙从袖子中取出一枚金钏说:“这是八仙的东西。”
又过了几天,凤仙怀里揣着一双绣鞋来了。
绣鞋嵌着珍珠,用金线绣着花纹,制作精巧极了,凤仙嘱咐刘赤水拿出去宣扬。
刘赤水就拿着绣鞋在新朋中夸耀,要求观看的人都用钱、酒作为礼物,从此刘赤水就把绣鞋当作奇货珍藏着。
一天晚上,凤仙来了,说了些别离的话,刘赤水很奇怪,就问她,凤仙回答说:“姐姐因为绣鞋的缘故怨恨我,想带着全家远远地离开这里,隔绝我和你相好。”
刘赤水害怕了,情愿把鞋还给她。
凤仙说:“不必还她,她用这个方法要挟我,如果还给她,正中了她的计谋了。”
刘赤水问:“你为什么不独自留下来?”
凤仙说:“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都托付给胡郎照顾,如果不跟随去,恐怕八仙这个长舌妇会给我造谣生事。”从此凤仙就不再来了。
过了两年,刘赤水十分思念凤仙。
有一天,他在路上遇见一个姑娘,骑着马慢慢走着,一个老仆人拉着马缰绳牵着马,和他擦肩而过。
那女郎回头掀起面纱偷偷看他,却见丰姿艳绝。
不一会儿,一个少年从后边走过来,问他道:“这个女子是什么人?好像挺漂亮的。”刘赤水赞美不止。
少年向他拱手致礼,笑着说:“太过奖了,那就是我的妻子。”
刘赤水惶恐惭愧地向他表示歉意。
那位少年说:“没有关系。但是南阳诸葛三兄弟中,你得到了其中那位卧龙,其余的两个小人物又哪值得称赞呢?”
刘赤水对他的话感到诧异,少年对他说:“你不认识曾经偷着睡在你床上的人了吗?”
刘赤水这才明白他就是胡郎。
于是互相叙起连襟之谊,谈笑得十分欢畅。
胡郎说:“岳父母刚刚回来,我们要去拜见,你愿意一起去吗?”
刘赤水十分高兴,就跟着他们进入萦山。
山上有本地人过去躲避战乱时居住的宅第,胡郎下马进去了。
一会儿,好几个人出来看,说道:“刘官人也来了。”
两个进了门,拜见了岳父母。
另有一位少年已经先在那儿了,靴袍华美,光彩耀目。
岳父介绍说:“这是富川县姓丁的女婿。”他们互相见礼后备自就坐。
一会儿,酒茶纷纷端上来,大家互相谈笑,十分融洽。
岳父说:“今天三位女婿一齐来了,可说是难得聚会,又没有外人,叫女儿们出来吧,大家团聚一次。”
不一会姊妹们都出来了。
老人吩咐摆上座位,各靠着自己的女婿坐下。
八仙见到了刘赤水,只是掩着嘴笑,凤仙就和她互相开玩笑;水仙的容貌差一点,但是稳重温婉,满座的人都在热烈谈笑,她却只端着酒微笑而已。
于是靴鞋交错,兰麝香气熏人,大家喝得十分高兴。
刘赤水看见床头上摆着各种乐器,于是拿起一只玉笛,请求允许他吹一曲为岳父祝寿。老翁很高兴,就叫擅长乐器的人各自都献一项技艺。
于是满座的人争着去拿乐器,只有丁婿和凤仙不去拿。
八仙说:“丁郎不熟悉音律,可以不拿;你难道是手指弯曲伸不开的人吗?”
说着,便把拍板扔到凤仙怀中。
于是大家便络绎不绝地奏起了各种曲子。
老翁非常高兴地说:“天伦之乐好极了!你们姊妹几个都能歌善舞,何不各自尽力表演自己擅长的技艺?”
八仙站起来拉着水仙说:“凤仙从来都把她的歌喉看得比金子还珍贵,不敢劳动她的大驾,我们两个人可以合唱一曲《洛妃》。”
两人的歌舞刚刚结束,正好有个婢女用金盘端着水果进来,大家都不知道这种水果叫什么名字。
老翁说:“这是从真腊国带来的水果,叫‘田婆罗’。”顺手抓了几个送到丁婿面前。
凤仙很不高兴地说:“对女婿难道因贫富不同就爱憎不同吗?”
老翁有点不高兴,却没有说什么。
八仙说:“爹因为丁郎是异县人,所以算是客人。若按长幼论,难道只有凤妹妹有个拳头大的酸女婿吗?”
凤仙始终很不高兴,脱去了华美的衣服,把鼓拍交给婢女,唱了一折《破窑》,声泪俱下。
唱完以后,一甩袖子就走了,满座的人都为此不高兴。
八仙说:“这个丫头的任性和过去一模一样。”
就去追凤仙去,不知到哪里去了。
刘赤水感到很丢脸,也告辞了回去。
到了半路上,看见凤仙坐在路旁,凤仙招呼他坐在自已身旁,对他说:“你也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难道就不能为妻子争一口气吗?功名富贵都在书中,希望你自己好好努力!”
抬起脚来说:“匆匆忙忙出门,荆棘刺破了我的鞋子。以前给你的东西,带在身边没有?”
刘赤水拿出绣鞋,凤仙拿过来换上。
刘赤水请求把旧鞋给他,凤仙微笑着说:“郎君也是个大无赖!哪里见过自己妻子的东西还藏在怀里的人?如果你爱我,我有一件东西可以送给你。”
立刻拿出一面镜子交给他说:“你想见我,应当从书卷中寻找;不然的话,再要想见面就没有日子了。”
说完了话,就不见了。
刘赤水十分惆怅地回到家中。
拿出镜子看看,见凤仙背着身子站在镜中,好像望着相距百步之外的人那样。因而想起了凤仙的嘱咐,就谢绝宾客,闭门苦读。
有一天,刘赤水看见镜中的凤仙忽然现出正面,脸上充满了笑意,因而越发珍爱这面镜子。
没有人的时候,就和镜中的凤仙互相对望着。
过了一个多月,发愤读书的志向逐渐衰退了,游玩起来常常忘了回家。
回到家中一看,镜中凤仙的影子,面容悲伤好像要哭的样子;隔了一天再看,又背面而立,像开始时那样了。
这才明白是因为自己荒废了学业。于是就闭门苦读,昼夜不停。
过了一个多月,凤仙的影子又面向外了。
从此刘赤水就用这面镜子来检验自己的学业:每当荒废了学业,镜中人的面容就悲伤;刻苦攻读几天,镜中人的面貌就微笑。
于是他把镜子日夜悬在面前,好像面对着老师一样。
刘赤水这样苦读了二年,就一举考中了举人,他欣喜地说:“现在可以对得起我的凤仙了!”拿过镜子来,只见凤仙黛色的眉毛又弯又长,雪白的牙齿微微露着,笑容可掬,好像就站在自己面前。
刘赤水心里爱极了,不转眼珠地长久凝视着。
忽然镜子中的凤仙笑着说:“‘影子里的情郎,图画中的爱人’,就是说的今天这种情景吧。”
刘赤水惊喜地向外看看,原来凤仙已经站在他的身边了。
他握住凤仙的手,问候岳父岳母的情况。
凤仙说:“我自从和你分别之后,就没有回家,藏在附近的山洞里,以此来分担你的辛苦。”
刘赤水到府城去赴宴,凤仙请求和他同去,两人同坐一辆车去赴宴,别人对面也看不见她。
宴会结束后将要回去的时候,凤仙私下里与刘赤水商议,她假作是刘赤水在郡中的媳妇。
凤仙回来以后,才开始出来见客人,经手管理家务。
人们都惊讶她的美貌,而不知她是狐狸。
刘赤水是富川县令的学生,有一次他去看望老师,遇见了丁生。
丁生热情地邀请刘赤水到他家里去,招待得优厚周到,并说:“岳父母最近又迁居到别的地方了。我妻子回家探亲,快回来了。我一定寄一封信告诉他们你高中的喜讯,和他们一起去拜访祝贺。”
刘赤水当初怀疑丁生也是狐狸,等到仔细询问了他的家世,才知道他是富川县大商人的儿子。
当初,丁生有一次晚上从别墅回家,遇见水仙在独自赶路。
丁生见她生得很美,偷偷地瞧她,水仙就要求跟着他一同赶路。丁生十分高兴,就把她带回自己书房里,与她同居了。
水仙能从窗棂缝隙中出入,丁生才知道她是狐狸。
水仙对他说:“郎君不必怀疑我,我因为你忠厚老实,所以才愿意嫁给你。”
丁生宠爱她,竟不再娶亲。
刘赤水回家以后,借隔壁权贵家荒废了的大宅子,准备给来祝贺的客人住宿。
房子打扫得十分整洁,只苦于没有帐幔可用。
隔了一夜再去看时,屋里的陈设焕然一新了。
过了几天,果然有三十多个人,带着酒礼等物来了,车马络绎不绝,挤满了街道小巷。刘赤水行礼让岳父及丁、胡进入客舍,凤仙迎接母亲及两位姐姐到内室里。
八仙说:“小丫头你现在富贵了,不怨我这个大媒人了吧?我的金钏和绣鞋还在吗?”
凤仙找出来给了八仙,说道:“绣鞋还是那双绣鞋,不过已被千万人看破了。”
八仙用绣鞋拍打着凤仙的背说:“打你寄在刘郎身上。”
于是把绣鞋扔到火里,祝告说:“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
水仙也接着祝告说:“曾经笼玉笋,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
凤仙拨着火说:“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
于是就把烧成的灰捏在盘子中,分堆成十几份,望见刘赤水来了,托着盘子送给他。
只见满盘都是绣鞋,都和原来那双的样式一样。
八仙急忙赶出来,把盘子推跌到地上,地上还有一二只绣鞋在那里;八仙又伏在地上吹它们,绣鞋的踪迹才没有了。
第二天,丁生因为路远,夫妻二人先回去了。
八仙贪图和妹妹戏耍,老父及胡生屡次督促她,到了中午才从内室出来,跟大家一起回去了。
当初他们来的时候,仪仗仆从十分气派,来观看的人群如赶集的一样。
有两名强盗看到有这样漂亮的女人,连魂都飞走了,因而计谋在途中劫持她们。
侦察到她们离开了村庄,就在后边跟随着,距离不到一箭远。
马车奔驰很快,强盗们赶不上。到了一个地方,两边山崖夹道,车马走得便慢了。
一个强盗赶上了他们,拿着刀大声吼叫,人们都吓跑了。
强盗下马掀开车帘一看,原来是个老太婆坐在里面。
正怀疑错劫了女郎的母亲,向两边张望的时候,飞来一刀砍伤了右臂,顷刻间被人捆绑了起来。
强盗凝神仔细一看,山崖并不是山崖,而是平乐县城的城门。
车中的老妇是李进士的母亲,正从乡下回来。
另一个强盗随后赶到,也被砍伤马腿捉住了。守城门的兵丁绑着他们送到太守衙门,一经审讯,强盗就招供了。
当时有大盗未能捕获归案,一审问,就是这两个人。
第二年刘赤水考中了进士。
凤仙怕招祸惹事,全部推辞了亲戚朋友们的祝贺。
刘赤水也不再另娶别的女人。到了他升任郎官时,才纳了一房妾,生了两个儿子。
异史氏说:“唉!冷暖炎凉的态度,不管仙人凡人本没有什么不同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可惜没有争强好胜的美人,在镜中作悲伤欢笑的影子鼓励鞭策罢了。我愿意像恒河沙子那么多的仙人,一起派遣美女嫁到人间,那么在贫穷的大海中,就会让众生少受许多苦了。”
挺喜欢这一家狐狸的。
很有风骨。睡了也不强嫁。反而要人类去争取他们的认同。
刘赤水,平乐人[1],少颖秀[2]。十五入郡庠。父母早亡,遂以游荡自废[3]。家不中资,而性好修饰,衾榻皆精美。一夕,被人招饮,忘灭烛而去。酒数行,始忆之,急返。闻室中小语,伏窥之,见少年拥丽者眠塌上。宅临贵家废第,恒多怪异,心知其狐,亦不恐。入而叱曰:“卧榻岂容鼾睡[4]!”二人遑遽,抱衣赤身遁去。遗紫纨裤一,带上系针囊。大悦,恐其窃去,藏衾中而抱之。俄一蓬头婢自门罅入,向刘索取。刘笑要偿[5]。婢请遗以酒,不应;赠以金,又不应。婢笑而去。旋返曰:“大姑言:如赐还,当以佳偶为报。”刘问:“伊谁?”曰:“吾家皮姓,大姑小字八仙,共卧者胡郎也;二姑水仙,适富川丁官人[6];三姑凤仙,较两姑尤美,自无不当意者。”刘恐失信,请坐待好音。婢去复返曰:“大姑寄语官人:好事岂能猝合?适与之言,反遭诟厉;但缓时日以待之,吾家非轻诺寡信者[7]。”刘付之。过数日,渺无信息。薄暮,自外归,闭门甫坐,忽双扉自启,两人以被承女郎,手捉四角而入,曰:“送新人至矣!”笑置榻上而去。近视之,酣睡未醒,酒气犹芳,頳颜醉态,倾绝人寰。喜极,为之捉足解袜,抱体缓裳。而女已微醒,开目见刘,四肢不能自主,但恨曰:“八仙淫婢卖我矣!”刘狎抱之。女嫌肤冰,微笑曰:“今夕何夕,见此凉人[8]!”刘曰:“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遂相欢爱。既而曰:“婢子无耻,玷人床寝,而以妾换裤耶!必小报之!”从此无夕不至,绸缪甚殷。袖中出金钏一枚,曰:“此八仙物也。”又数日,怀绣履一双来,珠嵌金绣[9],工巧殊绝,且嘱刘暴扬之[10]。刘出夸示亲宾,求观者皆以资酒为贽,由此奇货居之。女夜来,作别语。怪问之,答云:“姊以履故恨妾,欲携家远去,隔绝我好。”刘惧,愿还之。女云:“不必。彼方以此挟妾,如还之,中其机矣[11]。”刘问:“何不独留?”曰:“父母远去,一家十余口,俱托胡郎经纪,若不从去,恐长舌妇造黑白也[12]”。从此不复至。
逾二年,思念綦切。偶在途中,遇女郎骑款段马[13],老仆鞚之[14],摩肩过;反启障纱相窥,丰姿艳绝。顷,一少年后至。曰:“女子何人?似颇佳丽。”刘亟赞之,少年拱手笑曰:“太过奖矣!此即山荆也。”刘惶愧谢过。少年曰:“何妨。但南阳三葛,君得其龙[15],区区者又何足道!”刘疑其言。少年曰:“君不认窃眠卧榻者耶?”刘始悟为胡。叙僚婿之谊[16],嘲谑甚欢。少年曰:“岳新归,将以省觐,可同行否?”刘喜,从入萦山。山上故有邑人避乱之宅,女下马入。少间,数人出望,曰:“刘官人亦来矣。”入门谒见翁妪。又一少年先在,靴袍炫美。翁曰:“此富川丁婿。”并揖就坐。小时,酒炙纷纶[17],谈笑颇洽。翁曰:“今日三婿并临,可称佳集。又无他人,可唤儿辈来,作一团圞之会[18]。”俄,姊妹俱出。翁命设坐,各傍其婿。八仙见刘,惟掩口而笑;凤仙辄与嘲弄;水仙貌少亚,而沉重温克,满座倾谈,惟把酒含笑而已。于是履舄交错[19],兰麝熏人,饮酒乐甚。刘视床头乐具毕备,遂取玉笛,请为翁寿。翁喜,命善者各执一艺[20],因而合座争取;惟丁与凤仙不取。八仙曰:“丁郎不谙可也,汝宁指屈不伸者?”因以拍板掷凤仙怀中。便串繁响[21]。翁悦曰:“家人之乐极矣!儿辈俱能歌舞,何不各尽所长?”八仙起,捉水仙曰:“凤仙从来金玉其音[22],不敢相劳;我二人可歌‘洛妃’一曲[23]。”二人歌舞方已,适婢以金盘进果,都不知其何名。翁曰:“此自真腊携来[24],所谓‘田婆罗’也[25]。”因掬数枚送丁前。凤仙不悦曰:“婿岂以贪富为爱憎耶?”翁微哂不言。八仙曰:“阿爹以丁郎异县,故是客耳。若论长幼,岂独凤妹妹有拳大酸婿耶?”凤仙终不快,解华妆,以鼓拍授婢,唱“破窑”一折[26],声泪俱下;既阕[27],拂袖径去,一座为之不欢。八仙曰:“婢子乔性犹昔[28]。”乃追之,不知所往。刘无颜,亦辞而归。至半途,见凤仙坐路旁,呼与并坐,曰:“君一丈夫,不能为床头人吐气耶?黄金屋自在书中[29],愿好为之。”举足云:“出门匆遽,棘刺破复履矣。所赠物,在身边否?”刘出之。女取而易之。刘乞其敝者。冁然曰:“君亦大无赖矣!几见自己衾枕之物[30],亦要怀藏者?如相见爱,一物可以相赠。”旋出一镜付之曰:“欲见妾,当于书卷中觅之;不然,相见无期矣。”言已,不见。怊怅而归。
视镜,则凤仙背立其中,如望去人于百步之外者。因念所嘱,谢客下帷[31]。一日,见镜中人忽现正面,盈盈欲笑,益重爱之。无人时,辄以共对。月余,锐志渐衰,游恒忘返。归见镜影,惨然若涕;隔日再视,则背立如初矣:始悟为己之废学也。乃闭户研读,昼夜不辍;月余,则影复向外。自此验之,每有事荒废,则其容戚;数日攻苦,则其容笑。于是朝夕悬之,如对师保[32]。如此二年,一举而捷。喜曰:“今可以对我凤仙矣!”揽镜视之,见画黛弯长[33],瓠犀微露[34],喜容可掬,宛在目前。爱极,停睇不已。忽镜中人笑曰:“‘影里情郎,画中爱宠[35]’,今之谓矣。”惊喜四顾,则凤仙已在座右。握手问翁媪起居,曰:“妾别后,不曾归家,伏处岩穴,聊与君分苦耳。”刘赴宴郡中,女请与俱;共乘而往,人对面不相窥。既而将归,阴与刘谋,伪为娶于郡也者。女既归,始出见客,经理家政。人皆惊其美,而不知其狐也。
刘属富川令门人,往谒之。遇丁,殷殷邀至其家,款礼优渥,言:“岳父母近又他徙。内人归宁,将复。当寄信往,并诣申贺。”刘初疑丁亦狐,及细审邦族,始知富川大贾子也。初,丁自别业暮归,遇水仙独步,见其美,微睨之。女请附骥以行[36]。丁喜,载至斋,与同寝处。棂隙可入,始知为狐。女言:“郎勿见疑。妾以君诚笃,故愿托之。”丁嬖之[37],竟不复娶。刘归,假贵家广宅,备客燕寝[38],洒扫光洁,而苦无供帐[39];隔夜视之,则陈设焕然矣。过数日,果有三十余人,赍旗采酒礼而至,舆马缤纷[40],填溢阶巷[41]。刘揖翁及丁、胡入客舍,凤仙逆妪及两姨入内寝。八仙曰:“婢子今贵,不怨冰人矣。钏履犹存否?”女搜付之,曰:“履则犹是也,而被千人看破矣。”八仙以履击背,曰:“挞汝寄于刘郎。”乃投诸火,祝曰:”新时如花开,旧时如花谢;珍重不曾着,姮娥来相借[42]。”水仙亦代祝曰:“曾经笼玉笋[43],着出万人称;若使姮娥见,应怜太瘦生[44]。”凤仙拨火曰:“夜夜上青天,一朝去所欢;留得纤纤影,遍与世人看。”遂以灰捻柈中,堆作十余分,望见刘来,托以赠之。但见绣履满柈,悉如故款[45]。八仙急出,推柈堕地;地上犹有一二只存者,又伏吹之,其迹始灭。次日,丁以道远,夫妇先归。八仙贪与妹戏,翁及胡屡督促之,亭午始出[46],与众俱去。
初来,仪从过盛,观者如市。有两寇窥见丽人,魂魄丧失[47],因谋劫诸途。侦其离村,尾之而去。相隔不盈一矢[48],马极奔,不能及。至一处,两崖夹道,舆行稍缓;追及之,持刀吼咤,人众都奔。下马启帘,则老妪坐 焉。方疑误掠其母;才他顾,而兵伤右臂[49],顷已被缚。凝视之,崖并非崖,乃平乐城门也;舆中则李进士母,自乡中归耳。一寇后至,亦被断马足而絷之。门丁执送太守,一讯而伏。时有大盗未获,诘之,即其人也。明春,刘及第[50]。凤仙亦恐招祸,故悉辞内戚之贺。刘亦更不他娶。及为郎官[51],纳妾,生二子。
异史氏曰:“嗟乎!冷暖之态,仙凡固无殊哉!‘少不努力,老大徒伤[52]’。惜无好胜佳人[53],作镜影悲笑耳。吾愿恒河沙数仙人[54],并遣娇女婚嫁人间,则贫穷海中,少苦众生矣。”
据《聊斋志异》铸雪斋抄本
清代但明伦点评:金钏一枚,衬出绣履一双。以纨绔而合,以绣履而离,中间复取履而赠之以镜,以镜而离,有以镜而合,后仍以履作结。而履而灰,灰而复履;忽作满杵之履,忽作堕地之履。此皆从纨绔针囊生香设色而出,却以小报纨绔一语作束上提下之笔,遂令读者信其件件都是实事,几忘其专以影里情郎,画中爱宠二句,凭空撰出书中黄金屋,书中颜如玉一篇议论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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