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晶
轨(组章)
1
它们被乡情牢牢禁锢。
提着向日葵的花冠来,赶着失散的羊群来,在枕木上高蹈的人最先察觉了脱轨的谬误。
一座有轨的城市,百年车站,被放逐在了时间出轨的边缘。
耄耋之年的老妪,门牙羞涩地漏光。阳光里,有麦麸脱壳的香味。
生养了七个孩子。车站的历史,更像七张孩子的体检表。
她叙述着凭票供应的时代,把雪花一样的牛肉奉献给长二十岁的丈夫——一位普通的养路工。
孩子们逐渐完成线性传播。平铺直叙的轨,是足迹覆盖大地的局部。它们像影子孤立,又像新旧细胞厮杀和交换。单性繁殖的生物体,在轨的平行线下充斥空间。秩序,无论前方如何难测,都一如既往存在。
或痛。或爱。或死,或自行锈蚀,与百年老站同龄的老妪,眺望窗外铁轨,她清丽得像站前悬铃木,白色的米粒花瓣。
2
移动。绿皮火车在货场停着。它的光泽如午后的蛙类。
脚下草籽发芽的时候,拉骆驼的苦力看到了遥远的西伯利亚铁路,路旁堆满白骨。酗酒的人重拾酒瓶,那些春风都无法吹到的角落,覆顶的雪灾难以光顾。
轨,是银白的。只有流出黑色眼泪的人懂得,那是怎样一种突如其来的冲积。
我抱紧了车站上野生向日葵。
在那填满春华秋实经纬交错的格子间,人有了一段充满质感的壮年。
呼啸着的子弹,与一头猎豹竞驰,评弹先生叙述一段没有编年的往事。八达岭隧洞带来7秒凝滞的记忆。
不要在车窗上分辩自己的脸。否则,老站,你无法停靠。
3
我确认我必将失去双腿。
头颅分檗于我的躯干。
德国人没有拆走他们的原装零件,北风把铁轨上镂刻的德语磨亮千遍——我那疲惫的祖父啊,你一瘸一拐,把南来北往的货,数万人的流水线、装满;卸载;卸载,装满——你佝偻的脊梁,为什么不与这铁轨同化?支起来,倒下去,再支,再倒,就是不能磨灭……
我,再向百年,于最后的鸣笛声中,辨认,铁轨,你是承载百年历史的,与火车车轮咬合无数遍的大地肋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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