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辣椒

“咱家种了三亩地的辣椒苗，像咱家的猪崽子样一天一个样，暑假回家你就能摘辣椒了……”妈在电话那头扯着嗓门喊，生怕我听不见。

这是我上师范的第一年五一假期，我没有回家。攒了三天的勇气在一个晌午头，去学校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打了两次电话。

电话打到做生意的堂哥家（村里唯一的电话机）。第一次拨通让堂哥去喊我妈接电话，十分钟后我又拨过去。母亲在电话那头除了让我吃好，听老师的话，就转移了话题。于是我盼着放暑假，盼着回家去摘辣椒。

暑假第二天，便随爸妈去了辣椒田，（那是我家第一次大面积种辣椒，也是我们村第一家）。远远望去，一垄垄的绿苗向远处延伸，碧波荡漾，蔚为壮观。我看得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走进地垄……

那些辣椒像爱玩捉迷藏的孩子，远远看见了，等你弯腰去摘时，却没了踪影。你要拨开密密匝匝的叶片，手指绕过粗壮的根茎才能把藏匿其后的小调皮揪出来。没走多远，我腰酸背痛，额头浸满了汗珠，揪起衬衫的短袖就把汗擦。我看妈，不见人影，只有前方不远处成片的辣椒苗晃动着。原来她蹲在地上，淹没在葱茏的辣椒秧里。我也学着她的样子蹲在地垄里。呵，碧玉般的宫殿，别有洞天。

头顶碧绿的枝蔓与叶片相互交错， 把太阳拒之宫殿之外 ，两旁粗壮的深绿色枝干 ，悬挂着大小不一的辣椒 :如拳头、似冰柱、像冰淇淋……有的形单影只、有的两三一堆、有的三五一簇，形状不一，大小不同， 但个个青翠欲滴 ，质地肥厚。还有的钻过密密匝匝的树叶溜出宫殿被太阳镀了一层蜡，更加晶莹有光泽。

看到这，我似乎看到了会场上的新衣服、新鞋子在向我招手，新学期的学费也红艳艳地摆在了眼前。碧玉宫虽美，摘辣椒还要继续。遗憾的是这个宫殿长廊一眼望不到头。摘了五六堆，双腿膝盖也酸得受不了。想回家，可自己也老大不小了，能撇下爸妈独自走吗？我伏在地上，一边休息一边透过交错的茎杆，再看爸妈，他们已跪在地上，掀起衣襟做包袱，一边摘一边往前挪动。我为自己放弃的念头感到羞愧，爸妈身体力行给我上了一节劳动课，他们的行动给了我力量，给了我坚持下去的信念，尽管速度越来越慢，我最终坚持到了最后。

回到家，我才知道摘下来的辣椒还要自己去集市上买。为了卖的快，爸决定让我也去，和妈我们出三个摊位。我不愿意。心想:“去卖辣椒，我堂堂师范生不就成了路边叫卖的小贩了吗？”可看到父母额头蔓延的深深浅浅的皱纹，晒焦的黝黑皮肤、老态龙钟几乎变形的双手，拒绝的话又咽了下去……

睡梦中，被妈叫醒。我四肢酸痛，浑身无力散了架一般。妈把我推起来，“孩子，妈知道你很累，坚持两天就会适应了。”妈拿给我一个夹袄，接着说，“路上穿。辣椒争气，结的多长得好，我们要抓住行情，赶紧卖出去。”

我迷迷糊糊就和母亲坐在了飞彩三轮车的车帮上，父亲开着车突突突的出了门，惊得一条道的狗汪汪的叫着，打鸣的公鸡懒洋洋地翻翻眼皮看看天，呼扇呼扇翅膀又睡了。年久失修的柏油路面，不规则的分布着大坑小洼。 爸路熟车技高再加上早到集市可以抢占有利的位置，所以车速倒一点不慢。于是一路上遇大坑车蹦，遇小坑车颠。我觉得稍不留神就有被颠出车厢的危险。我和妈妈穿着夹袄，还觉得冷嗖嗖的，紧紧的抱着车前的铁架子。天很黑，月光格外得明亮，三轮车的大灯透出昏黄的光，铺在地上，两旁树木，玉米苗的影子映在路面上，影影绰绰，斑斑驳驳。“月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苏轼的诗句竟蹦了出来。可我却没有苏大学士的闲情雅致。我的心像被紧张攫住了一般紧紧地收缩着。

我们来到朱口集，我执意要和父母的摊位离得远远的，美名其曰:扩大市场，增加销量，其实是不想让别人认出我，认出他们。现在想想，自己当时真是过于聪明，二十里外的陌生集市谁又会认得你呢？

地上铺块塑料布，倒上一袋子辣椒就算出摊了。星星渐渐睡去，月亮灯也灭了，天空呈现灰白色， 赶集的人陆续登场。我躲在摊位后，总觉得路上每一个人都和我相熟，连头也不敢抬。

“卖黄瓜……”

“番茄、豆角，卖啦……”

音色不同，高低不等的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可我的嘴就像被胶水粘住了，怎么也张不开 ，心里想 :“等一会儿再吆喝 ”

“再等一会……”

谁知道我们千里迢迢赶去的集市也昙花一现 。我还没有开张，人流就渐渐稀了。 怎么和父母交代 ？早知道就该豁出去吆喝起来 。懊恼、 愧疚一时涌上心头，我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

我的右边是一位身材魁伟的大叔 ，胡子拉碴，人高嗓门亮，他的一堆紫茄子已销售一空 。

“姑娘 ，这样卖东西可不行！ 你得吆喝 。正好我也爱吃辣椒 ，你给我称二斤 。”

说完又朝周围的小贩喊: 谁家吃辣椒，来这里，这姑娘的辣椒个大皮厚肉多辣度高……”

还真有几个小贩朝这里走来 ，买家并不多，大多是用自己卖剩下的菜跟我换 。 我的辣椒堆越来越小 ，菜种类越来越多 。 太阳越来越高， 父亲和母亲收好摊儿 ，过来接我 ，看到我这一堆色彩不一的蔬菜。 父亲的脸刷的黑了下来，我的心抽了起来。但很快又变得缓和 。

“走吧，我们回家蒜调茄子 ，番茄炒鸡蛋 ”父亲故作轻松的说。

母亲赶紧附和:“中、中”。

母亲帮我收摊，一向性格暴躁的父亲没有说一句凶狠的话，但我听着却句句扎心 ，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

后来我还是被拉着赶集，小声吆喝、大声吆喝、抢着吆喝……最终我的吆喝声和街上各色的叫卖声融为一体，为集市献上了一曲曲嘹亮高亢的早晨之歌。

人生，不是每一段经历都光鲜亮丽，不是每一段生活都回味无穷，不是每一段往事都让人津津乐道。像我，长期以来试图掩饰、遗忘这段做小贩的经历，现在想想甚是可笑。

如果没有这段经历， 怎能有对父母辛苦劳作的感同身受 ？如果没有这段经历 ，怎能有熬夜苦读的动力之源？如果没有这段经历，怎能有初登讲台镇定自若的勇敢？如果没有这段经历，又怎能有回味生活时的丰富体验 ……生活中，有些经历当时看着丢脸无趣，事实上却牵动了人生的大局，值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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