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计生门诊，还是刻板的诊疗。
问病史，写病历，签医嘱，签病情告知书，签手术知情告知书，签手术通知书。一张张章法各异的签名，一张张表情丰富的面孔，传递出的淡定和麻木的占多数，愤怒或委屈也有，惊惧和愧疚却是极少数。
数十年，日复一日的重复，我这只老妖精的心也熬成了一潭死水，什么时候脸上得波澜不惊。自己给的评论就是越来越冷漠，越来越冷血。只偶尔掩卷的空隙，在心里为那些无缘面世的孩子长颂佛号，愿他们转世福慧双修，避离所有的无妄之灾；愿世间少点孽障，少点孽缘，愿自己少造杀孽。
这一对夫妻就在我此念轻动的时候出现，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两个质朴的人。
两个人年岁相当，都三十出头，女人是完全不修饰的，除了不施脂粉外，身上的衣服还是那种蓝帆布的工作服；男人从形体到服饰也可以用粗犷来形容，仲春时节，本就不太笔挺的西装里还搭着件灰不溜秋的圆领秋衣。
第一印象里，这两口子实在太不起眼。然而，人不可貌相！再交流下来，两个人都是海归，都是魔都知名高校的老师，先生还是国家科研项目的研究人员。是我心中的高知哦，不为其他，就为对文化人的尊重和敬仰，言语之间自然客气起来。
病历从产科转过来：初婚初孕，自然受孕，无不良接触史，无特殊病史，无家族遗传史。这种简单明了的病史是医生最喜欢的，但是，这种病历中被放弃的妊娠也是医生最惋惜的。医生职责中，必须尊重患者的生育权，也有必要跟患者再次确认妊娠意愿。
“你们商量好，确定这个宝宝不要了吗？”
女人沉默，男人点头。电脑屏幕上就自然敲上了生硬的“个人原因，要求终止妊娠”。
“医生，可以请教一下，这个‘个人原因’，是医生的个人原因还是病人的个人原因？”
“病历内容是患者陈述，医生记录的，这个‘个人原因’是陈述者的原因，是病人的个人原因。”
“那能请你解释一下，什么是‘个人原因’吗？”
其实“个人原因”是很好理解的。医患之间，所有非医疗必须的医疗行为可统归“个人原因”，具体到他们的这样的，通俗说就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作主。病历中这四个字添加，源于多次的医疗纠纷中，我们的前辈们在蒙受不白之冤之外，血的教训之后，传授给我们的最简单最直接的自我保护方法。
“个人意愿，个人认知，个人选择，说简单点就是患方的主观选择。”
“还有些什么病人的病历上要注明这四个字，医生你可以给我们说说吗，因为我们对医学一无所知，认知不够肯定会有疏漏。”
这是个大课题，如果枝枝蔓蔓延展，以他们的学识，这个话题会无限延展扩大，且我判定他这个要求并不基于对医学知识的好奇心。
“你们俩是因为怀孕了，要求终止妊娠，就你俩的个例来说，医学诊断里胚胎是正常发育阶段，那么这个终止妊娠的原因就是‘个人原因’了。”
“哪些情况属于医学原因？”
无论社会医学还是临床医学，对于一次终止妊娠而言，属于绝对的医学原因在妊娠合并症和并发症一块，那些诊断基本在中晚期妊娠阶段，早孕期间除了明确认定的胚胎停止发育之外，临床医生不会建议终止妊娠。
“在你太太目前的妊娠时期，胚胎已经不发育不生长了，属于医学原因。”
“那么，医生，我可以要求你把‘个人原因’换成‘医生要求’或‘医生建议’吧，这是我今天最强烈的个人要求。”
“医生要求还是建立在你们的个人要求之上的，这个性质没有改变。”
“医生，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在病历里写上这个孩子不健康不正常，不能生。”
其实我很明白他的意思：让医生杜撰一份虚假病历，无非就让他能更心安理得的放弃这个孩子！对话到这里，我心里对这对高知夫妇的敬仰之情已然成了敬畏之心。畏惧什么呢？畏惧他强大高端的知识体系中建立起的逻辑思维。这种人固执，常人眼里的不可理喻，在他们心里就是理所当然，医生纵是怀舌灿莲花，妙语下城池之功，碰上他们的逻辑，一样要溃不成军。这么些年的惨痛教训，我们的战术也由之前的据理力争改为敬而远之或退避三舍了。
“可是，这样的病历我不能写，更不敢写，你们如果坚持这样看病，我看不了，另就高明吧！”
“几个字而已，你都不愿写？”他的吃惊和愤怒夹杂在一起，“而且这个孩子肯定是要流掉，是个人原因还是医学原因，对于你们来说，没有什么区别，你这样较真，不是蓄意为难我们吗？”
一句“既如此，为什么你们不尊重事实，不接受个人原因的记录，要为难医生呢？”，被憋在喉头不敢说出来，按压签字笔按钮的声音成了我转移情情绪唯一的途径。
“而且，我讨厌孩子，奉行Double Income No Kids，DINK，do you know?不被祝福的孩子生下来注定是不幸福的，我们俩的幸福生活也会被这个原罪孩子破坏，我要拯救我们两个大人就只有牺牲他，”
……
“而她的父母却拿人伦道德和社会责任来讨伐我，甚至说孩子生下来他们养，不耽搁我一天工作，这是道貌岸然的世俗观念来干涉我的家事，我不可能妥协！孩子出生的时候就是我们离婚的时候！
……
这时候办公室里就三个人，男士在宏论，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签字笔的嘀嗒的节奏都有点乱了，女的却还是好涵养的沉默，
“可是我还需要一点外界的力量，帮助我维持信念，跟世俗对抗，而你是举手之劳，可以成就我的一辈子，医生，你没有理由拒绝我的。”
说实话，不是身上穿着这件白大褂，又或者回到刚从业的激情四射的时候，我肯定折服于他这说辞，只是……
“一直都是你在说，不错，孩子是你的，外人无权置喙，可是宝妈的意见对医生会更重要，宝妈什么意见？”
女老师不得已才抬起头，自始以来，她的安静和淡定都是我无法想象的，她开口说的话更让人震惊
“医生，很感谢你体谅，从我自身来说，我接受丁克，只是，个体简单的问题，掉进现实生活就相当复杂，眼下的这个局面，我这个当事人只能做局外人……”
她淡定的眼神扫过我的不解，唇部终于泛起一点苦涩
“我哥嫂没法怀孕，我父母的意思是既然我们丁克，孩子生下来给我哥嫂养，也可以维持我哥嫂的婚姻，是父母眼里的两全其美；我老公的刻板你领教了，他认为我怀孕的本身对他就是背叛，无论后面孩子由谁抚养，他都不会接受。两边都不顾我的感受，而两边我都说服不了，只能置身事外。”
“那为什么要用假病历？”
“医生，我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最基本的是非善恶的观念必须具备，这孩子就这样被打掉，我的心里还是有点过不去，也不好跟我岳丈岳母交待；如果医生判定这个孩子本身有问题，不能生下来，那我们签字流产，更能心安理得些，我这样说，你能理解我的用心吧……”
“先生，首先，目前，在医学诊断里，你的孩子没有异常！其二，产检正常或异常的胎儿，去留都由患方决定。好好的孩子，患者要放弃妊娠，医生不能干涉，异常的孩子，患方允许宝宝在肚子里多呆段时间，甚至不计后果的生下来，医生还是无条件尊重患方的意见，不可能强制处理；法律不强制剥夺任何个体的生存权力，但医生不能出具虚假病历文书却是法律明文规定的。是非善恶不是我们今天讨论的话题。你有你的行事法则，医生不会干涉，但，医生有医生的法则，却是医生必须要遵循的。”
我强行打断了他的话，话里话外都是强硬的拒绝，他也被刺激到了，
“法律也允许人工流产，不想生孩子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被妇产科医生流掉的孩子不计其数吧，你也不是第一次开手术通知单，这孩子无论是不是正常，最后都是被你们终结，你们是名正言顺的实施人道毁灭，不用担任何恶名，不用被任何思想谴责，为什么就不能迁就我，一次，维护我们文化人的面子，让我也心安理得点呢？”
这个高知，要求医生罔顾事实，丢弃原则，写假病历，只是要帮他这个文化人维护所谓的面子？！这是什么样的逻辑？！就你这会儿的这么几句话，摆出来的“里子”是什么样的，你自己看不见吗？所谓的“海归”，所谓的高知，所谓的“DINK”新潮观念的奉行者，现实中，终究也是沦落到用“面子”为自己遮羞了
“实在对不起，如果今天我罔顾事实写了这份病历，丢的就不只是我一个人一名医生的面子，而是整个医生群体，所有医务人员的面子，这个面子，我丢不起！不能奢求你理解，但求你能谅解吧。而我只是个医生，是非善恶于我，是个超复杂的社会性话题，跨学科的课题，我不敢跟你讨论。你和我再讨论下去，就是相互为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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