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雾

作者: 拙陆 | 来源:发表于2017-12-12 20:24 被阅读0次
    雾是空虚混沌

    1

    渺渺六岁时,她的父母已经在那片土地生活十五年了。

    他们所在的农场是那个时代遗留下来的旧物,外沿砌着红砖堆就的围墙,几十亩的占地聚拢了几十口人家。场内植着高大的桦树与白杨,周边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远远望去,像一座孤岛,漂浮在寥廓的绿野上。

    渺渺像田野里的稻子,生于这片土地,长于这片土地,在她真正离家上学前,她的喜怒哀乐与这片土地密不可分。

    她还记得那时她家门前不远处有一片杨树林,这片杨树林是在场子初建成时栽种的,到渺渺可以走路时,夏天便已是郁郁葱葱的繁茂。

    民间有俗语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门前不栽鬼拍手。鬼拍手就是杨树,因着风拂枝叶时,会有哗哗声响,似看不见的手在鼓掌,故叫鬼拍手。这过去的风水禁忌,是人们过日子时求的安慰,她父母那一代,正主张打破封建迷信,自是不相信这些。而杨树生长快速,绿叶防风,确实是当时最好的栽种选择。

    渺渺不觉得它的声音像拍手声,倒觉得像是沙沙的河流声。尤其是深秋初冬的时候,冷风飒飒穿过,整片树林便哗哗响起叶片贴合撞击的声音,大片大片的黄叶往下落,像是一整条河流在渺渺耳边流过。她喜欢那片杨树林,常常躲在它的深处,与世隔绝一般。

    2

    那一年的冬天似乎来的早了些。杨树枝上的叶子还未落尽,地上尚且铺着一层厚厚的枯叶,林间便有大团大团的白雾在浮动了。

    杨树银白色的皲裂的树皮被洇湿了一半,裸露在空气里的枝干湿漉漉的,断断续续地往下滴着水,落在枯叶上啪的一声脆响,像是虚空中有看不见的冰块在消融,凉意浸入肌骨。

    渺渺只远远看着那团被雾笼罩的树林,便知道林子里此刻的模样。她仰头朝灰白色的天空哈了一口气,腾腾的水雾上升,在她周遭的雾气中消散,了无踪迹。

    “啪”的一声,是瓷碗砸地的脆响,在清晨的寂静中振荡开来,格外刺耳。渺渺恍若未闻,裹上妈妈新买给她的织花围巾,理了理围巾两边垂下的长度,将下摆置于同一条水平线上。然后几步跨下台阶,奔向不远处那团巨大的混沌白雾中,仿佛如此便可摆脱身后那个被称为家的房子里逐渐激烈地争吵,以及恶语相向的父母。

    渺渺喜欢有雾的早晨,空气是清冷的,深深地吸一口气,那浓厚的水汽便穿过鼻腔,越过气管,在肺泡里打了一个滚,带出温热的哈气来。几米外隐约游移的白雾,飘飘荡荡的,似也跟着她一起呼吸。渺渺乐此不疲的吸着,直到鼻头再也受不了冷气而变得通红,她才用手捂住嘴巴,安慰似的快速呵出一团热气。那时的渺渺浑身都是清凉凉的,像是夏季从地底抽出的沁着凉意的井水在肺腑里滚了一遍,连乌黑的眼珠都渗出潮湿的水汽来。

    很多年后,渺渺外出求学,去到的那个城市,冬天有着刀子似的冷风,连天色都吹得黯淡苍白。它的初冬,没有弥漫着浓重水汽的大雾,只有日光也穿不透的厚重雾霾。外出一定要戴口罩的渺渺再也没有过那种肺腑在冰水里滚过一遍的感觉。

    一整个上午,渺渺都呆在林子里,她走的深深的,与世隔绝一般,看日光一束束落在枯叶上,大团大团的白雾慢慢稀薄了下去,直至将虚空还与虚空,直至她的母亲哑着嗓子一声声地叫她:渺渺,渺渺……

    渺渺便拍拍身上的落叶,一步步移回那个战争暂时偃旗息鼓的家里。地上碎裂的瓷碗已被打扫干净,父亲不在家,母亲眼睛红肿去收拾厨房,一块抹布擦完铁锅擦瓷碗。青白色的素花瓷碗光洁可鉴,纤薄的碗沿被母亲骨节发白的手指抓住,狠狠擦拭,渺渺心惊胆战地立在厨房外,仿佛那只手抓住的是她的心脏,下一秒便要破裂。

    3

    隔壁的张爷爷曾和她说过父母的过往,在那片杨树林里。张爷爷中年丧偶,老来子女不在身旁,八十岁老人的日子过的简单又清冷,每天都会早起去树林散步。许是渺渺让他想起同龄的孙子,张爷爷对她甚是喜爱,常给她一些糖果,玩具,有时还在她家战况正烈时去劝架。

    渺渺始终记得那个晚上。晚饭正在进行,不知怎的,父母便争吵起来,话语激烈,直至最后大打出手,碗筷碎了一地,力弱的母亲被父亲步步逼到屋后。她看着平日言笑晏晏的父母的脸突然狰狞了起来,脸孔藏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眼神凶狠,似要将所有的愤懑与不甘朝对方狠狠砸过去,在毁灭中寻求一丝慰藉。

    她家房子后面是一望无际的田野,初冬的田地尚且裸露着褐色的伤疤,遥远的地平线上几点孤星,将灭未灭的挣扎在暗蓝色的天色里。黑夜如此浓重,像要将她的父母吞噬,她内心恐惧,嚎啕大哭,看着争执不停的父母。

    寂夜的激烈撕扯惊起了隔壁早已入睡的张爷爷,老人披了件外套,拄着拐杖便颤巍巍地来劝架。一场战争暂时停歇,激烈的语言纷纷散落,化为灰烬,埋在两个人心里,等着下一次死灰复燃。渺渺立在那里,泪水干在脸颊上,看到浓重的夜色里有灰烬似的白雾游动过来,越来越重,整个世界化为一片混沌。她怔怔地吸了一口气,烧灼的心像浸了夏日井水一般凉了下去。

    张爷爷和她说,她父母也曾是令人羡慕的一对,一个早年丧父,一个早年丧母,都早早承担了家庭的责任,吃苦耐劳,性格要强。但是啊,老人叹了一口气,太过相似的人走到一起,要么异常契合,要么异常尖锐,她父母恰属于后种,早年艰辛磨就的性子里的执拗,使他们遇事毫不让步,针尖对麦芒般,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时渺渺听着老人口中的故事,陌生的像是别人家的父母。她尚且懵懂,不知人心间的偏执与脆弱。张爷爷总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难道分离也算是一种福分吗?她不懂,只觉自己被丢弃。那种冷涩的心绪就像多年以后她遇到的雾霾,徒有雾的形表,内里却裹杂着数不清的灰尘颗粒,呼入鼻腔,进入肺部,全是冷硬的质感,硌的她五脏六腑都生疼。

    4

    她一天天长大,上了小学,初中,住在学校宿舍里,一星期回家两天。很多个寒冷的冬天,夜色是浓重的漆黑,她朝重重白雾笼罩的暗淡的教学楼走去时,总会想家里是什么模样,然后狠狠吸几口飘渺的白雾,整个人像也融化在雾气里,了无踪迹。

    有一次周末回家,远远地渺渺便看到张爷爷的儿子媳妇与人说话,她想见到亲人的张爷爷肯定很开心,肯定会抱怨儿子带的东西多贵,尽管那埋怨的语气里是浓浓的高兴。

    走近了,渺渺才看到隔壁门前堆满了人,一群隆重的黑熙熙攘攘,每人臂膀上都系个白麻布条。

    那天她的父母难得没有吵架,换了一身凝重的衣服,将她独自一人留在家里。渺渺呆在寂静的发冷的屋子里,听到隐隐约约的丧乐响起,唢呐的嗓音嘶哑,像漫漫田野里,振翅飞远的野鸡的粗砺叫声,夹杂着金属的质感,弥散在苍茫暮色里。

    隔壁屋子经过一场丧事后,便关了起来,只在每年农忙时打开一两次。青漆斑驳的两扇老旧木门,被一把厚重的铜锁锁上,渺渺几次透过破碎的玻璃窗子往里看,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

    死亡是阳光,刺破一切虚假幻雾。

    母亲开始常年出去打工,一年回来一次。争吵并不因许久未见的思念和过年时喜庆的炮竹阻挡,似乎一年的远离全为这一次争吵积蓄力量。渺渺呆在杨树林里,看着浓雾在枝干间游移,偶尔滴落的水珠重重砸在枯叶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整个世界都是清净的。

    5

    初三那年,渺渺有次回家,警觉地嗅到空气里的冷寂,像是这浓重的雾气被人硬生生撕扯去一半。渺渺一言不发,等着父亲的摊牌。晚饭时,父亲果然颓废地说出离婚这一已成的事实。

    女儿隐忍不发的沉默,让这个已经中年的男人似乎抓住了一丝倾诉的欲望,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说起这些年的争吵,说起这些年的挫败。一杯杯白酒灌入话语的间隙,又化作醉意和眼泪流出来。直到一瓶白酒入肚,再无话可说,无泪可流,带着满脸混杂着醉意的坦然与茫然,沉入睡意的温柔乡中,如同所有失意颓败的中年男子。

    渺渺咀嚼着早已凉透的饭菜,收拾干净碗筷,又扫了扫狼藉的地板,瞧了瞧外面漆黑一片无一点星子的夜空,也躺入了冰凉的被窝里。

    一夜无梦。

    清晨,渺渺是被枝上雀鸟清脆的啼叫唤醒的。她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呆,天光已经微亮,她穿上冬衣,出去时听到父亲房中隐隐的鼾声。打开门,是白茫茫的一片,大团大团的白雾立刻朝她涌了过来。

    渺渺跨下台阶,朝不远处的杨树林走去,冬季裸露在外的杨树枝干收起了往日奋力挣扎的模样,在游移的雾气中变得温顺,黯淡成灰色的影子。

    林间寂静,有看不清踪迹的鸟在枝头啼叫。初起的晨光斜斜穿过寥落的枝头,搅动得林间的雾气喧喧嚷嚷,逐渐消散了,退却了,露出在阳光下反射出银白色冷光的杨树来,空气又重新凝成一块坚硬的冰。

    渺渺眼中仿佛见到茫茫水汽在天地间升腾,“啪”的一声,是水滴滴落的声音。阳光愈发强烈了,在地上拖出一条条长长的影子来。

    虚无重归于虚无,现实重归于现实。

    6

    很多年之后,渺渺曾问过奶奶,为什么渺渺的父亲当年没有继续读高中,反而是到了一个农场去当农民,将满脑才智用在耕地播种上,并在那一方土地上扎根生活的。

    她看着奶奶七十多岁的干枯瘦削的树皮似的脸,老人的眼神幽远,像穿透喧嚣灰尘的光,从深埋已久的黑暗角落里翻出一件旧物。

    原因其实很简单。十几岁的少年遭遇父亲的死亡;虽是有个聪明脑袋却再也没有念书的兴趣;正巧那个农场有个空缺。你不能说它们之间有何因果,不过是凑巧碰在一起,变成了过往。

    只是听完奶奶的回忆,渺渺一直在想,如果当年她父亲像她大伯一样坚持读书,是不是会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又或者像她小叔叔一样尚且年幼,是不是就不用过早承担家庭的责任,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的挫败。

    时间没有回答,时间一直不停,流过初升的晨光,流过傍晚抹了晚霞的屋檐,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变成不可翻转的模样。

    常年守着土地的人们也开始外出打工,有了钱的在城里买了房子,那些她幼时去过的叔叔阿姨的房子,锁头都生了锈,一室寂然,被灰尘掩埋。

    这座农场渐渐没了人息,真正成了旷野里的一座孤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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