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鱼是个长得还行的姑娘，个子不高，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会觉得难看，也不会让人嫉妒。
刚出生的时候，刘小鱼简直是邻居间的宝贝，都觉得她白白胖胖眼睛又大又亮。奶奶没读过书，但一口咬定这眼睛跟鲤鱼一样一样哩，以后要跃龙门。刘小鱼的妈妈查了她唯一瞅了几眼的书，里面有个叫晓语的。奶奶白眼一翻，跟登记户口的王大爷说，叫小鱼！就是那个鲤鱼的鱼！
刘小鱼的爷爷是个很有本事的人，刘小鱼的爸爸小时候也当了几年纨绔子弟。村子里流传着一个当年的轶事，说刘小鱼的爷爷每天拿着一个白面馒头让她爸爸去上学，她爸爸不肯，在村子里捡牛粪换了几个钢镚儿买炮仗。最后她爸爸只上到小学二年级，幸好脸长得不错，娶了同样脸长得不错的她妈。
刘小鱼从记事起就知道，奶奶不待见她和她妈，因为头胎没生儿子出来。刘小鱼的妈妈从她很小的时候就经常说一个不知道是真是假的事情。在刘小鱼还不到半岁的时候、她奶奶逼着她妈妈把她送给亲戚，换了亲戚家的小儿子。夜里刘小鱼的妈妈不忍心，哭着又去把她换了回来。刘小鱼一直想问，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农村，只有两个儿子的亲戚为什么竟然愿意拿小儿子去换别人家的闺女。这个故事到刘小鱼十二三岁时就再也没听到过了，可能是她大了，万一问问题答不出来不好收场，也可能，她妈妈自己也觉得无趣了。
刘小鱼的妈妈是个在外头勤劳能干的农村妇女，家里的麦子田总是能比别人家的多收半麻袋，棒子（玉米）粒儿又大又饱满能长到尖上。但这力气在外头用得干干净净，回到家里操持家务就犯了难。刘小鱼从记事起就很少见到家里干干净净的，家里土房子落灰，扫了也会再落，因此便不怎么扫了。吃了饭，碗下顿用的时候再洗，油渣子也不会就洗不掉了。
刘小鱼的爸爸是个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生平最觉得可惜的，就是没拦住，闺女竟然上了那么多年学，还去了大城市。他不明白，刘小鱼的对象上班都不出力气，一个月能比他给别人盖一年房子赚得还多，知道这件事的晚上他都没睡着，觉着过不了多久警察可能要找他问话。幸好没过多久两个人分了手，他就睡得踏实了。
刘小鱼的妈妈从小饱受农村重男轻女之苦，很多次刘小鱼学校开学，她妈妈把书费交到她手上的时候，都咬牙切齿地说，你得好好上学，只要你能读，博士我也供！说完再从裤子兜里掏出一小卷塑料袋子卷着的零钱，从里面抽出最小面额的两张给她。
刘小鱼第一次看闲书，是二年级，在一个邻居家木沙发旁边的地上，土盖了一小半儿的话本子。刘小鱼听见她妈妈说自己娘家杀猪的，过年去帮忙能得过年得肉。她把话本子拿到院子里甩掉土，找了个马扎坐着看。那是她平生第一次知道，不种地，家里那么多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刘小鱼四年级的的暑假，那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是她第一次为全家人做饭。烧火棍燎了两个泡，没人看见，爸妈回家的时候看见有馒头和土豆丝。天还没黑，胡同里的人就都知道了。
那个暑假开始，放假时除了做作业，刘小鱼肩负起了做饭洗衣服，农忙时去地里送饭的重任。
刘小鱼每个学期都老老实实带回家成绩单，只要排名不在前五，她妈妈就会说一句让她掉眼泪的话。我让你读书不是让你丢人的，地里的活从来不让你干，就洗洗衣服做做饭，你看别人家闺女洗衣做饭还干活呢。
刘小鱼每次一边掉泪珠子一边回想，每年夏末去地里给棒子上化肥，她都会觉得度秒如年。化肥挥发的很快，她拿瓢舀化肥的时候会屏住呼吸，个子矮，脸免不了被化肥袋子的边缘剌的生疼。那时候棒子比她高一大截，两只手使出浑身的力气扶着犁，棒子叶子劈里啪啦从脸上刮过去，后面几天都又痒又疼，她甚至觉得，伤口里的化肥不死心地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家里一直到她大学毕业才安上热水器，小时候，刘小鱼最讨厌过冬天，尤其是过年。因为冬天要在星期天的晚上，跟着她妈妈去村里唯一一个澡堂子里洗澡。澡堂子其实不大，一男一女两个堂子加起来也没有学校一个教室那么大。倒是讲究，男的女的入口方向完全是反的，也就意味着，两个洗澡的堂子是背靠背，一墙之隔。女澡堂子的门口用两片厚褥子挡着里面的热气，从进这两片褥子开始，刘小鱼觉得自己每分钟都挣扎在生死边缘。那褥子像是包了浆，打开之后、手像久久没能脱离褥子的掌控似的，指腹上留有一层油脂。再进一个隔间就是更衣室了，一开始是自己从家里拿锁，后来，澡堂子的老板学城里人做生意，提供锁，五毛一次。隔间里永远都挤满了赤条条的白肉，刘小鱼每次都希望自己像案板上的鱼肉，毫无知觉，眼睛看不见耳朵听不见，被立刻片了鱼片煮了吃最好。每次从这个时刻开始，刘小鱼就记不清后面发生了什么了。烟雾缭绕，呼吸不畅，尴尬的聊天，被迫搓背与被搓。一直到指腹再次残留那层包浆，刘小鱼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这样比较起来，暑假就容易得多。爸妈天蒙蒙亮就出去干活，回来吃早饭，歇一歇再出去。中午刘小鱼送了饭，爸妈就在地头的棚子里睡会儿，等日头没那么大了再干会儿活，黄昏时分回家吃饭。刘小鱼不用去帮忙的话，一大早就用压水井压满满一大盆水，放在院子太阳最大的位置晒。中午送了饭回家，自己吃了饭就能踏踏实实洗个澡。那时候，刘小鱼觉得自己还挺幸福的。如果，电视能搬到院子里就好了。
说到电视，刘小鱼经常会平白地打个冷战。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家里才买了熊猫牌黑白电视机，是胡同里最后买的。那之前，经常吃了晚饭跟小伙伴去胡同尽头的人家里看电视。那是她一年级的时候，那家是胡同里第一个买的，搬回家的时候刘小鱼的妈妈哼了一声，一家败家子儿，买个不中用的东西，别人肯定都去看，花那么多钱便宜了别人。果不其然，晚上早早的吃了饭，刘小鱼就跟妈妈一起去看封神榜。
那家人电视在客厅里，客厅一边是木质沙发，一边是个闲置的板床，冬天会铺层褥子，家里来人沙发不够坐、就会几个人挤在板床上。再不够，就会有人抱着小孩子看电视。
胡同里有个老光棍儿，跟他老母一个小院子，平日里为人和善，但刘小鱼很怕他。有一次看电视的人多，那人就近把刚进门站着的刘小鱼抱在膝盖上。刘小鱼看了半集封神榜就说肚子疼，一个人跑回了家。
刘小鱼觉得自己很有文艺细胞，至少很有文学细胞。还没等崭露头角，三年级时，班上有个男同学从一本杂书上抄了一句“春天的风像妈妈的大手抚摸着我的脸”，声名鹊起，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据说晚上回家的时候，他的妈妈果然用温暖的大手抚摸了他的脸。第二天又用鞋底抚摸了他的腚。刘小鱼觉得，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写模范作文比较好。
刘小鱼初中的时候误入歧途，被音乐老师当成好苗子培养，进了艺术班。考进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后来没多久，嗓子疼了几个月，高中的音乐老师宣告她靠艺术高考的路断了。于是，又回到初三重新中考，也算争气，还是进了重点高中，最差的文科班。
刘小鱼经常听到熟悉的同学说，熟悉她以后就会觉得她不像村里的。刘小鱼听着觉得像骂人。看看身上妈妈缝的棉袄，又觉得人家心里是夸的吧。
刘小鱼喜欢看书，什么都看，偶尔看着书皮借了书，打开却是看不懂又觉得难受的，只能再去还掉。
初中的时候，一个星期五块钱生活费，学校可以收小麦换粮票，如果家里给送了麦子换粮票，生活费就只两块。
刘小鱼经常买辣片，薄薄的巴掌大的豆制品，裹着滴滴答答的辣椒油，很下馒头，一毛一片。早饭一个馒头一张辣片，中午两个馒头一张辣片。如果星期天从家里炒了辣椒酱带着，辣片的钱也省了。学校门口的破书店，书不算少，就是不分类，也会掺杂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一开始一毛一天，初三涨到五毛。刘小鱼看书很快，一天一本，囫囵看。不过经常租到奇奇怪怪的书，看不了几页发现问题，再去换，不退钱。
高中的时候就好很多。学校有勤工俭学，不用请清洁工，一个月几十块钱，多得是农村孩子抢着干。
刘小鱼平时很乖巧，教务处的老师帮她争取到了名额。拿到的钱都用来租书。
家里知道后，生活费给的不情愿了。于是刘小鱼又开始饿肚子，后来，又有个开小卖部的老师喊她帮忙，也是几十块钱，时不时能吃到些零食。刘小鱼并不觉得好吃。
村里的人很羡慕刘小鱼的妈妈，因为同龄人里刘小鱼生活费给的最少，竟然还能出落的白白净净。
刘小鱼很怕没钱，每次要生活费，她妈习惯性的开场白是“又没钱了？”
直到大学，刘小鱼很不喜欢打电话，实在熬不住了会在这句话开场的时候把那个破手机拿开几秒钟。
学校在外地很远的地方，刘小鱼自己选的城市。可惜学校附近有些乱，出去兼职回来的时候刘小鱼腿都是抖的，有时候赶不上公交车，要搭没有牌子的夜间大巴，然后转敞篷的旅游巴士到学校，刘小鱼很希望有人陪着，想想寝室里一个月一千块生活费的同学，开口的勇气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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