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和六便士（1）

每到一个书店，我会挑一两本书带回来做为一种纪念。这次去上海，只能和妹妹匆匆逛了一下书店，一眼看到这本《月亮和六便士》，正好是我想看的书，于是妹妹就送了我。

这本书载誉颇丰，果然也名不虚传，我回来后一口气读完了它，读完后有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因为它的思想深刻，文笔优美。

读这些名著，常常会有相见恨晚的感觉，遗憾自己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而任这些宝藏沉睡；可是，又有另一种感悟，觉得这些书就像山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自己的理解力也是关键，有不同层次的理解力会看到不同层次的风景。

比如说这本书，如果我在不同年纪读它，肯定读的是不同的故事。

如果我在二十多岁读它，我想我会看到一个悲情英雄，就是主人公查尔斯.斯特里克兰。他原是一个股票经纪人，家庭和美温馨，在伦敦过着稳定的中产阶级生活。可谁知人到中年，他忽然发现了自己被禁锢在平凡生活之下的不羁灵魂，发现了自己对艺术，对绘画的痴狂的热爱。在暗自做了两年默默的努力之后，他终于确定自己对艺术表达的渴望和家庭生活的矛盾无法调和，于是毅然出走巴黎。虽然身无分文，居无定所，却坚持自己对艺术的追求。他决绝到抛家弃子，自私到目中无人，纯粹到没有任何物质需要，这样的人是无法被社会见容的，他的作品也一直无人问津。可是他也不需要他的作品被谁认可理解，那些也只是他自己灵魂的呐喊，他只是奋不顾身地要表达而已。一旦完成了这个使命，他的身体，他的所有一切，都是毫无价值的躯壳和破烂。所以在书中，当他在疾病的痛苦折磨下终于完成心中的巨作，却坚持要他的妻子在他死后一把火烧掉所有他的痕迹，包括他的房子和那幅他穷尽毕生心血所做的画作。

这样的人物，这样的经历，这样的结局，这样的为了理想义无反顾到不惜和社会疏离，犹如一只扑火的飞蛾，又如同推石头的西西弗斯那样去完成自己的宿命。又怎能不在一颗涉世未深的文艺少女心里留下深深的烙印？

可是如果我到了30多岁再读这本书，我想我的眼里就不会只有这位个性如此鲜明的男人，而是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人，比如说他的爱人们。我会认真地去理解她们而不是仅仅做为主人翁的陪衬。

她在伦敦的妻子是个所谓的名媛。他们当初相遇时有过爱情，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却不再有彼此真正了解的勇气。妻子照顾家庭，同时热衷于结交文艺圈里的新朋旧友；老公赚钱养家，私下里花了两年时间学习绘画却无人知晓。他们看着和睦而温馨的家庭内有着深深的鸿沟，以至于妻子愿意原谅丈夫因为另一个女人离开她却无法接受他是被内心绘画的激情驱使。很多女人就是这样爱她们的丈夫的：她们不愿也无法面对接受丈夫真实的内心和价值，只是利用丈夫对她的爱来占有和控制。事实证明斯特里克兰了解自己的妻子。她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足够坚强有韧性，在丈夫走后迅速调整过来，创办了自己的事务所足以养活自己，而孩子们也在亲戚的帮助下顺利成长。可是妻子直到丈夫死后都不愿意接受真正的他。因为画家的价值被社会承认，为了地位和利益，妻子聘请了作家给死去的丈夫立传，不惜用曲解和杜撰的故事来塑造她认可的丈夫，对真正了解丈夫的人却拒之门外。

斯特里克兰的第二个女人是在巴黎认识的。那时的他落魄到没有饭吃，可那时的他又因为真实自我的释放和磨砺，精神矍铄，有着狂野的不羁和勇猛。在他快要病死的时候，一位赏识他的朋友帮助了他，把他带回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妻子一道精心照顾他。他的妻子，一位隐忍极度内敛的女人，情不自禁地被斯特里克兰的野性吸引，而斯特里克兰在病愈之后也放任自己的欲望，如同那种叫杜鹃的鸟儿，毫无愧疚地霸占了朋友的妻子和画室。可是以这样的因缘而结合的两个人，在凶猛的激情消退以后，也产生了无法协调的矛盾。男人有更广阔的世界要去探索，女人却要把他锁在温柔乡。结局可想而知，女人因绝望而自杀，她如同一团火，最后只有燃尽自己。

斯特里克兰后来远走他乡，客居在太平洋深处的小岛上。那里原始的风情呼唤回应着他原始的创作冲动。为了更投入地绘画，他娶了岛上的土著姑娘，并以姑娘的祖产为生，忘我地投入创作。他们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生活在小岛的最深最偏远的地方，刻意地与世隔绝。他以这个姑娘为原型画了许多画。他说：“她满足了我对女人的全部要求。她替我做饭，照顾孩子，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她不来烦我。”那个姑娘爱斯特里克兰么？土著姑娘对白人一见钟情，结婚后全心全意照顾他，甚至在他得了不治之症之后。他得的是麻风，病毒缓慢而残忍地吞噬他。这一回是他先提出要离开，可是姑娘却以死相逼要他留下来，不惜背叛自己的族群，被社会仇恨和迫害。他致死都在作画，致死他也终于完成了追寻了一辈子的巨作；她一直照顾他直到他死。我想不仅是道义上的责任，她一定是爱他的。因为她不仅照顾他的身体，也照顾他的灵魂。而她爱他什么？也绝不仅是他自我到自私的狂野躯体，一定还有他自我到绚烂的狂野灵魂。她没有一点文化，可是她能读懂他的欲望和表达。她的爱是对他欲望和表达的最好的赞赏。这是爱情最原始的样子了吧？她丢失了所有的自我，他的自我就是她的自我。丈夫死后，她遵循他的遗愿，烧掉了所有的过往，包括那幅伟大的画，和唯一的儿子一起继续过着简单平凡祥和的生活。

我对这些女人们的感情世界的理解自然会显露出我自己女性的视角偏好。可是如果我是在40岁左右去读这本书，我想我会有那个阅历了，摆脱主角的设定，而去清晰地看到一些所谓配角的故事。因为他们更接近真实的生活。

比如说作者刚到伦敦结识的美女作家。她很热心因为她以能笼络人为能事。可是她又对所有的善意满嘴讥讽，对别人的倒霉事欢天喜地。当然，她会稍稍掩饰，可是她掩饰不住的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她觉得自己有男性的聪明才智，那再有点女性的蛮横任性又算什么呢？在她的玩世不恭后面是对世人的不屑，她觉得自己不凡，可以看出所有人的心机。她审视所有人，可是她却唯独没有审视自己。

斯特里克兰的姐夫，一位退役的上校。他坚定地认为世界就是他想象出的世界，并且为自己固执的价值观道德观找到想融合的生活。他的态度如同石头般坚硬。如果有什么不能吻合，那他就坚定地关上那扇门，像鸵鸟一样选择视而不见。

在巴黎照顾斯特里克兰的那位朋友，他自己也是一位画家。他对美有着敏锐的感受和追求，可是他自己却只能画出庸俗的画作。这种强烈的反差使得他在艺术面前毫无自尊。他第一个认识到斯特里克兰的价值。他无私地帮助斯特里克兰，因为他家破人亡。可是仇恨也不能阻挡他对才华的仰慕。如果可以，他愿意倾其所有以拥有与其感受想匹配的才能。可是平庸如他，只能绝望地把自己放在所有世俗的脚底下，才能让自己安心地低微下去。

小岛上的犹太商人，和蔼可亲又精明能干。他在斯特里克兰走投无路时借给他两百法郎。他没有指望他能还，当画家一年后带着一幅画送给他时，他也并不喜欢那副画，只是因为他妻子从来不扔东西那副画才在阁楼里保留了下来。画家死后，他的画作卖出了天价，商人仍然对他充满怜悯之情，他说：“我真希望可怜的斯特里克兰还活着。我想知道，当我把卖画得到的多出来的钱还给他时，他会说这什么。”

小岛上饭店的老板娘，徐娘半老，身形巨大。她好像所有人的母亲。她责骂他们，又庇护他们。当她拥抱你时，她的胸像波涛起伏的海洋，她也有着像海洋一样的包容。斯特里克兰和那位土著姑娘就是她撮合的，她还白白为他们举办了婚宴。可是在画家死后，她却连一幅画都没有留下，也白白错失了发财的机会。她的饭店就像一个大家庭，人们在那里逗留，又相继离开。

小岛上的船长是岛上最早赏识画家的人。当所有人都还把画家看做一个怪物时，他在他的画里看到了独特的美。因为他自认自己也是个创造美的人。在本土时家境颇丰的他意外破产，只有远走他乡重新开始。他白手起家，开荒建房，和妻子一道亲手建造家园。他在自己的生活里创造美和财富。他有足够的心胸去理解画家，还帮助画家卖画。他还保有几幅画家的遗作，等女儿出嫁时再卖用来置办女儿的嫁妆。

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仿佛就生活在我们的周围。只有到了能在平凡里看见美的年纪，才能看到身边这些平凡的人吧？

如今的我已经奔5了。我很庆幸我看到了这本书。逐渐老去还是有不多的好处的，其中之一就是理解力的增强。我想，我是有了足够的理解力，此时的我在这本书里读到了本书的作者，毛姆。这可不仅仅是因为这本书是用第一人称写出来的，始终是在用“我”的口吻观察叙述所有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