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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迷路

威尼斯迷路

作者: 杉岫eva | 来源:发表于2019-09-29 10:59 被阅读0次

    一。冬天
    直到宿舍空了一张床,我才意识到夏天到了。直到夏天到了,我才意识到冬天已经过去。
    元旦从台湾回南京的时候,肠胃炎吐到眼花,坐在车上迷迷糊糊看到一地的雪。放假回到家又下大雪,结了不算薄的冰,从车站走到火锅店就要二十分钟。二月份去了威尼斯,看到新闻说整个欧洲都在经历寒潮。
    拖着两个大箱子从船上下来的时候,眼前是整片浅灰色的雾海和空无一人的岸,从岸边任意一个路口转身进去,就可以走到windows XP迷宫屏保的那种场景里,打开谷歌地图站在原地,发现箭头在自己转圈。

    开始的一个月万事不具备。不习惯每天的水上交通,晚上躺在床上总觉得地面在摇晃;不习惯没有护栏的海边,走路总是走在很靠里的一侧;不习惯太硬的饼干和面包,买了几大盒可颂从早饭吃到晚饭;不习惯expresso的双黄连味,去超市发现根本没有速溶咖啡。宿舍的天花板上有一块窗户夜里漏风,暖气只开十二个小时,每天最暖和的时候是我们在宿舍里偷偷下面或煮粥,蒸汽会一直一直漫上去。

    下大雪的一天,给寝室寄回四张明信片

    有一天下课了,雪实在下的太大,我躲进一家甜品店里,无意低头看到围巾上的雪花,几乎每一片都是标准的六角形。
    那时候觉得,冬天好像不会结束了。

    二。希腊:日光倾城
    威尼斯是什么时候开始化雪的,我真是不记得了,当我开始有记忆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底的雅典,混乱鲜艳的街头,泡在日光里的神庙和利卡维多斯山,stelios教授家楼下开满橙花。
    整个四月的一半时间都在路上,另外一半在廉航和青旅里。希腊,米兰,博洛尼亚,那不勒斯,巴黎,罗马,伊斯坦布尔,卡帕多西亚,布鲁塞尔,布鲁日,布拉格,匈牙利,佛罗伦萨……完全没有规划和线路的行程,没有惊喜,没有期待,也没有不安,谈不上幸福的那种虚度光阴的真实感。
    所有人都是路人,都虚伪和温暖。

    收到Ryanair的邮件说机票定好了的时候,突然有点茫然,因为我并不清楚自己要去雅典做什么。17年底stelios教授离开南京的时候留了他的邮箱,说Eva如果你来雅典了一定要告诉我,直到过年那晚我收到了一封Happy Chinese New Year的邮件,问我新年好,以及什么时候来雅典。于是我真的就去了。

    机场在城外,要坐地铁进城。去之前我在被各种攻略称为“危险三角区”的奥莫尼亚广场附近订了一家青旅,他们很快发来了地址和路线,离地铁站不远。从地铁站出来,广场四周是不同规模的跳蚤市场,难民和路边摊上的海藻绵以及恶魔之眼挂件躺在一起,房屋墙上是整面整面的涂鸦,所有颜色以极高的清晰度冲进眼球,放大的细节和忽略的重点。没有黑白,每个角落堆放着色彩,光天化日下互相碰撞的色彩,对黑白灰的我来说过于强烈了。卫城在不远处的山上,被太阳向上吸引,像是快要被吃进去。
    被日光统治的城市,每个时段换一次阴阳面,路边的树和花会变,街头艺人手里的乐器会变,空气的色调和味道会变。整个下午都在散步,我会记很久那天在雅典走路的感觉,就像有时候坐在火车上希望它就这么往前开而不要到站了一样,就像配过音效的电影里连树叶离开树枝的声音都层次分明,如果一段场景本身就显得如同回忆的话,它反而在回忆里才会是更真实的。

    飞机落地的时候我给stelios教授发了短信,问什么时候方便去雅典大学拜访他,但一直没收到回复,第二天早上八点手机响了,差点被我当闹钟按掉。教授说大学周末不开门,他推荐卫城博物馆,并可以顺便看看老街,然后去他家里坐坐。挂了电话我从床上坐起来发呆和拔头发,一个很久没跟谁聊天超过一小时的人,和一位哲学家,一下午要说什么呢?

    后来我发现自己真的想多了,他除了是一位哲学家,还是一个资深的雅典居民,比任何一个导游都更有资格介绍这个城市。他在公交车上指着路过的一个又一个地方,导游词中透出一种生疏的激动,前后左右的人都凑过来听,哪里有最奇怪的壁画,哪里的建筑最有故事,哪里有他喜欢的露天电影院和中国乌龙茶。
    如果没有看过stelios教授家楼下的街区,我到还是会肯定地说南京种满法桐的路是最美的,但是现在说起好看的路,我满脑子都是橙花。在宪法广场看到第一株橙树,停在那诧异了五分钟,诧异不在于“天啊橙子长在树上”,而在于“天啊这棵树上长了橙子”,看着市中心的一团墨绿的树叶里挂着橙色的球,像小孩子看见圣诞树。教授说这些橙子是苦的,但是花很好闻,前面有,果然快到他家的时候,路边开始出现一排一排白色的橙花,他摘了一朵闻了闻,扔掉,又摘了一朵,递给我:这个香一些,你拿去,可以做香水。
    stelios教授家没有装潢——他家里没有空白的墙壁。进门对面是卫生间,右手有一个小厨房,剩下的房间是大大小小的书房,每个书架都差不多到天花板,书房其中一间里面摆了床。大书房像个古玩市场,零碎的空地放着地毯、圣像、旧收音机、世界各地的纪念品,包括清华大学送他的纸镇。趁教授去厨房榨橙汁的时间,我走近看了看书架上的玩意,有他年轻时候的照片、加缪的经典回头照、俄罗斯套娃、一排古典音乐唱片,再往前我看到一整排的康德和黑格尔,头一疼坐回了椅子上。
    楼下是一群小朋友在打篮球,阳光流进来又流出去,时间流出去又流回来。

    晚上回青旅之前,我在地铁站旁边的旅行社里买了第二天去爱琴海小岛的游轮票。跳蚤市场里的餐厅已经飘出Kebab的呛味,买了一杯石榴汁从广场喝回去,太阳在正前方落下,像钓鱼的人收杆那样把光束收回去,报亭旁边刚睡醒的流民拿着吉他坐在被褥上调音,刚调好又放到原地。那时候我想着前一天晚上在利卡维多斯山顶看雅典从粉红变成暗黄直到天黑,日落后雅典不见了,旁边一群喝啤酒的小哥开始吹牛,我听着听着突然很想吃方便面,锅里煮的,加蛋的那种。

    街边的吉他

    三。罗马奇妙夜
    离开爱琴海之后我没有回威尼斯,而是直接飞到了罗马,可不知道为什么记忆里好像是从罗马火车站走出来的。走出来的第一秒就难以置信地叫出声。
    也太好看了吧?
    从车站走到青旅的十分钟,就像走在上个世纪的MV里,每往前一步都是一个镜头,一次剪辑,一组开启情境的暗号。刚推开青旅的门进去就被戴上了一个腕带,跟我后来进急救室带的那种几乎一模一样,那是吃早餐和进酒吧的通行证。走出青旅的门,整个神志又变得轻飘飘的,从斗兽场一路走到万神殿,我坐在万神殿对面的喷泉台阶上,旁边有人弹着电吉他唱Hotel California,云彩在天上塑成各种形状和情景。如果神话是真的,那应该就是要发生在这种地方。

    走到天色暗了回去,房间里来了一个新的住客,她正要去吃晚饭,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说好啊。晚饭很简单,她吃了一种红色的意面,我吃了另一种绿色的,我们聊一些没由来的无聊话题,她时不时点头肯定,给出那种三好学生领奖时候的笑。直到结账出门,她皱起眉说刚买的烟好像丢了。于是我们沿着来时候的路找一包烟,寻找未果又换成找烟草店,一直找到火车站里。她问有Lucky吗?没有。那Camel呢?也没有。那Marlboro吧。走出火车站她点了一根烟说,很奇怪,这里的白万有黄色烟嘴。

    快到旅店的时候我说有点渴,找了一个自动贩卖机却发现只剩气泡水,于是我俩理直气壮地进了酒吧,于是我才发现她也是个Malibu爱好者。在捏着吸管玩了一分钟冰块以后,她开始说话,全程不问问题的那种说话,说她的名字和国籍,我都记不得了;说她在这里还是非法的,她努力达到要求,等他们通过她的材料却遥遥无期;说她正在洗手臂上的纹身,因为想要找的工作不允许有纹身;说她上一个逗留的城市。然后她把吸管抽出来,一口喝了半杯酒,叹了口气说:god我已经二十岁了。我坐在对面默默嚼了一个冰块。她很快喝完了剩下的半杯,一个不需要秘密的人,不需要懂得如何与人交换。
    我总是记不得外国名字,暂且叫她C。

    我们回房间的时候,发现我的床上放着新行李,外套和购物袋,我想或许是新来的住客放错了东西,正要拿去别的床上,一个女生擦着湿头发走进来,叫她K好了。K说reception搞错了,把同一张床给了两个人,她说我吹一下头发然后我们去找他们。K只用了两分钟吹完头发,一分钟下楼,不到一分钟解决了这个乌龙,然后拿着房卡走了。我留在前台多要了一床被子,满足地抱着往回走。等电梯的时候,上午撞了我的男生跑过来递了一张纸条,花体英文写得甚是好看。我抱着被子进门,C和K已经梳妆完毕准备出去了,她们问我要不要一起去许愿池,我说去过了,K摇头:晚上去看到的会是另一个。
    K来过不少次罗马,轻车熟路,所以我们没花什么精力在认路和交通上,她说了一路没停,但其实只有三个主旨:罗马许愿池好神奇,罗马警察好帅,带枪的罗马警察好吓人但是更帅。晚上的许愿池和白天确实很不一样,白天看见雕塑多一些,是白色的许愿池,晚上看见池水多一些,是蓝色的。K拿出一枚硬币,她说第一次许愿代表你会回到这里,现在她回来了,第二个愿望是关于爱情,硬币还没丢下去,旁边一阵骚动,C从前面走回来说:求婚。可能就是因为遇到了求婚,那天晚上在许愿池边的K一直很激动,她拍了很多照片,也帮别人拍了很多,给他们设计动作,从一开始我们的自拍里只有三个人,到后来一举起自拍杆旁边的人都过来挤到镜头里。离开许愿池以后我们去买冰淇淋,我和C拿着冰淇淋出来发现K一直站在门口看前面四个带枪的警察,一动没动。我们就一边吃冰淇淋一边陪着她看,突然K跑过去对其中一个警察说,你太帅了我可以抱你一下吗。C凑过来问我,你觉得他会举枪吗,接着我们就看到那位警察点了头。回去的时候快要赶不上最后一班地铁,我和C进站之后发现K找不到票了,售票处没有人,巧的是旁边刚下班的警察正从快速通道出去,招手示意K从那里进站,给了她一张废票作为出站的凭据。K过了通道突然转身亲了他,等我们冲上地铁以后,发现K手里的地铁票已经盖满口红印。

    夜里的许愿池,刚发生过一场求婚

    青旅对面有一间club,每晚十一点开始,到次日7点关门,我们回到房间放了包,再下楼,那里已经聚了好多人。
    通过简易的安检进了门,乐队正唱到一首歌的结尾,鼓点密集,K冲到边上喊叫着和声,把自己变成了演出彩蛋。C拉着我挤到吧台,点了三杯一样的酒,然后下楼去了舞池。那时候舞池的场还没开,只有一对情侣靠在DJ台旁边喝酒,一个妹子在跳舞自嗨,楼上的电音传过来变得迷幻,紫色灯光打在昏暗的墙上闪,像被撕碎的天宫图,我靠在C身上昏昏欲睡,她说我们上去吧。陪C出门抽了一会烟,我把酒杯放在门口的吉普车上,腾出手来找充电宝,忽然飘来一股肉桂的味道,旁边一个穿黑T的男生在抽不知道是电子烟还是什么,远远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香水,是另一种诡异的甜味。
    进门以后,K坐在靠近门的吧椅上招手,我们过去一起坐着,K贴着我的耳朵说,前面那有个很帅的男人,你看到了吗。我说,哪个?她说,有胡子的那个。我说,有两个有胡子的。然后她说,他过来了。之后他们聊什么我没有听见,很快K就喝完了酒,两个人一起下了舞池。我把杯子还到吧台再回来的时候,C也不见了。舞池开始热场,乐队的表演告一段落,我下去找了一圈,在狂欢震动的人群里找什么都是很难的,除了被一群陌生人突然拉进他们自拍的镜头中,没有任何收获,走到楼梯口站着。我还在扫视舞池四周,一大杯啤酒递到了面前,抬头一看是刚刚抽肉桂的小哥。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一边喝酒一边听这个来自柏林的小哥说,他最讨厌的国家是德国,最讨厌的城市是柏林,很多句子被舞池里支离的机械音效打散,我就权当背景音在听。还剩三分之一啤酒的时候他仰头灌下去,胸口湿了一片,与此同时我看见正在舞池里打kiss的K和她的胡子帅哥,他们后面已经拧在一起的是C和另一个男人,德国小哥看着舞池还没来得及开口,我说我得回去了,明天要早起去博物馆。
    说出博物馆三个字的时候,我真的担心他会跟我把酒钱要回去。
    回到房间,洗完澡开始觉得头晕,脑袋里的神经还在不知所云地震动,漏出一些奇怪的单词,眼前还是刚刚从红到灰扫过的光束。我随手抽了张擦手的纸,从化妆包里翻出一支眼线笔,写下邮箱地址,放在门口K的行李箱上面,然后很快倒在床上,多要的那床被子还没来得及铺好,也感觉不到冷。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K的行李箱和那张纸都不见了,C的床边搭着衣服,却没有人,我穿风衣的时候摸到了口袋里的纸条,花体英文下面的署名是Daniel。从起床开始,所有人的名字我都记不起来了。

    五月的一天,我收到了一封名为“photos:)”的邮件,打开看到我们那天晚上在许愿池的合影,还有一段录像。K的声音喊了一句throw it!,镜头前的人闭着眼把硬币丢向左后方的池水中,用力太猛几乎要跳起来,接着她回头看了一眼,笑起来捂住嘴问这样就可以了吗。我看了好几遍,不觉得那个开心的人是我。

    往往我们会发现,越是描述一个梦境,越会用一些纪实的陈述的句子,类似看见了谁,发生了什么,而描述现实生活却需要很多修辞。越是来去自由的人,越觉得自由的时刻少之又少。
    在那些模糊颠倒的画面中有许多深沉的线索,它们无法证明什么,但反反复复侵蚀着我们从修辞中建立的自我。在刚刚过去的冬天里我有时候莫名其妙想起刘亮程写的寒风吹彻,他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其实没有人能全部看见,我们自己也不能,太多的落雪被错当成梦境。当我们重建回忆和总结生活的时候,一边编故事一边解释了自己,修辞放大了故事里的孤独,而太在意孤独的人通常活得过分精致。很多人,他们活在修辞里面,自己给自己下雪。他们有一颗对现实世界蠢蠢欲动的心,用复杂的分类法让所有欲望都能被恰到好处地,合情合理地安排到生命里,非常潇洒,实则寸步难行。好玩的是,他们知道自己寸步难行,却因这种安全感而有些许欣慰。应当要承认,当一个人相信自己被敞开向寒冬是因为把仅有的温暖给了别人的时候,他不是真的想要温暖谁。

    后来我很多次想起离开许愿池之后我们到一个路边的餐厅,C指着酒单上的一瓶红酒问我这个行不行。
    我说I'm fine with it, if it's ok for you. C放下酒单握住我的手,她说不要讲if it's ok for you.
    "We are sharing something."
    三个只认识一个晚上的人能分享的,远远不止是酒。

    四。那不勒斯不思议
    在决定去那不勒斯之前,Ashley对我进行过至少五次的洗脑:别去那个恐怖的地方。她描述了很多恐怖片里的场景,神情怪异的人,凭空消失的钱包,夜晚街道上诡异的动静等等。直到最后我告诉她我找到一个学生组织,他们正好有去那不勒斯的活动,大家结伴,不会有事。
    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我们拉了群,两个西班牙女生,两个德国女生,一个希腊女生,一个加拿大女生,三个意大利男生,和我。会面的时间定在4月6号早上9点,我踩点到了车站门口,发现只有Marco一个人抱着个毛绒小狮子站在那里,他说那是团队的吉祥物。Marco长着一张典型的意大利帅哥脸,说话很不按套路,激动的时候会对着空气打拳击,之后我们上了车,我问他一些诸如行程、住宿、天气、治安一类的问题,我不问的时候他就自己给那只狮子起名字。到那不勒斯下车的时候,他已经给那只狮子开了ins。
    那不勒斯的特产大概就是披萨和垃圾,真的是无处不在。杂乱的街道,散漫的行人,横冲直撞的摩托车,基本没有什么整治和管束。不过旅程中大家有说有笑,从市区一直到卡普里,庞贝和索伦托。

    直到第一天晚上我知道这个学生组织是全国性的,所有城市都组织了学生来到那不勒斯,晚上他们给大家准备了party,我们十点回到酒店,欧洲妹子们在夜生活开始之前要洗澡换衣服补妆卷头发,我跟她们学会了怎样可以洗澡不湿脸。
    十一点的时候,大家在中央广场集合,Marco说他们会有车来接所有人去酒吧,要出城。然后他又补了一句:但是负责联系车的人,他们找不到了。
    整个广场上陆陆续续来了八十多个人,有些坐在台阶上聊天,有些勾肩搭背围着广场瞎晃。他们似乎有一种默契,早就为等待做好了准备,大家打开自备的酒,拿出随身音响开始跳舞,没有人着急,没有人问事情怎么解决,车什么时候来。狂欢已经开始了,时间只能被用来跳舞和喝醉。过了零点不久,广场上四个巨大的垃圾桶快要被塞满的时候,巴士开过来了。我们上了车,车上不允许饮食,但音乐没有停下,我听说过欧洲有种专门的party bus,所以对已经上了头的男女们来说只不过换了一个派对场地。

    那不勒斯垃圾最整齐的广场

    Louis是最后一个上车的,他在巴士到的时候刚开了一瓶啤酒,喝完了才上来,坐在我前面的位置,没到十秒就转过来跪在座位上,抱着靠背和我们聊天。虽然他没说,但大家都看得出来Louis是弯的,他有一个万能的发带,可以扎头发,可以当手环,可以做领带,还可以在头上打蝴蝶结,其他人不能碰。我们谈了一些关于学校和专业的事,沉默了一会,突然他说:我们聊了十分钟了,这是我第一次主动和不熟悉的人聊天。他说参加这个活动,是想尝试做一个快乐和外向的人。“虽然很难”,Louis折起他的发带说,“还是要试一试”。他的尝试很成功,从在威尼斯见面开始,我们都觉得他是活泼幽默的人。那根发带在他手上翻来覆去打圈,表演是顺利的,改变太遥远了。
    忘了是多久以后停的车,四周没有路灯,前面是一个大操场和小篮球场。“来操场……看星星吗?”我问旁边的德国小姐姐。她指着右边说:“应该是去那里,不过你想看星星的话也可以。”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看见一个简约而鬼魅的粉色灯牌写着NIGHT CLUB。大家在门口等着,拿了预约通行证的人没到,所有人都进不去,Sisi站在我后面悄悄地说,领队群里刚发了消息,主办方说他们也忘了预约证明在谁那里。我坐在操场边,没看着几颗星星,环顾四周正在进行的第二场自发的室外party,一些人显然已经喝醉了,另一些人正在努力地喝醉。

    大家很照顾我,一直到返回威尼斯,没有人让我落单过,就连吃完饭回酒店的五分钟路程Marco都不允许我自己走。那天他在从酒店跑回来接我的路上买了甜点,我一边吃一边问他,那不勒斯有这么危险吗?
    确实是,还没摩托车高的小孩子载着两个大人在街上飙车,满街的垃圾堆后面还时不时有人冒出来不知道骂什么,游荡的男人们拿着啤酒瓶一步一句ciao bello,每一次晚归不论人多人少都会被跟踪,在这个地方根本连乖巧的机会都没有。
    Marco又开心地对空气打了一拳,“那不勒斯没有规则,这正是我们爱它的原因。”

    喧嚣的无法停息的城市,包围着这个城市沸腾现场的是一种潮水般的声音,隐约提醒着人们,天际线就在不远的地方。凌乱和疯狂都很直接,时光在这里从来不绵长,因此也不惆怅,没有大多不切要点的倾诉,没有谁自以为清醒地躲避什么。
    我们坐夜车离开那不勒斯。后半夜醒了睡不着,在麦当劳的纸袋上写东西,写到“危险,所以很多人向往来到这里”,读一读又觉得可笑。我们不向往危险,我们不过贪恋某种危险的美感。
    你看,你一定会回到秩序,回到短促,回到热闹的酸楚,回到滂沱的荒凉。你的容量还很有限,只能生活在繁华的地方。

    五。土耳其:哪有什么格律
    对土耳其的第一印象是宿舍隔壁住的小哥,我们在学校办手续的时候偶然认识,他礼貌,瘦弱,吃素。二月底的时候吴书记说他在伊斯坦布尔交换,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埃及,虽然之后没能成行,但冥冥之中促成了我的土耳其之旅。
    说实话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这个国家,浪漫的、危险的、隐秘的一切都只是听别人说而已,我只是看着签证简单、机票便宜,什么都没多想就去了。可能是心理作用,一下飞机就被一股怪异的气氛包围,之后换了里拉,买了电话卡,坐上去市区的巴士。傍晚的伊斯坦布尔,从车窗里看出去是纪录片里的那种蓝色,人不算多,但每个人都很浓郁。吴书记发微信来,说晚上在Taksim吃他的韩国室友推荐的烤爸爸,我说吃什么??他说,kebab。
    订了一间民宿,下车后要上坡下坡再上坡,整条街上都是行李箱不耐烦的滚动声。房间的女主人长得有点像梦露,她说专门为我布置了房间,打开门一看,除了淡蓝色的窗帘以外,整个房间都是粉红色的,纸杯蛋糕抱枕、白雪公主火柴盒、南瓜车烛台和一个嘴唇形状的电话座机,我把黑白条纹的行李箱拉进去,不知道应该放在哪里。外面有一个小露台,远远能看到欧亚在伊斯坦布尔分界的地方,日落覆盖,整个老城仿佛都在一片沼泽里下陷,只有清真寺顶伫立在朦胧的琐碎中。

    粉红色房间

    第二天早上五点,迷迷糊糊在某种呼唤中醒来,整个伊斯坦布尔的大地上蒸腾着此起彼伏的唱经声,淡蓝色窗帘中漏出一层微薄的光线,我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一瞬间以为自己已经在哪里死了。
    打开邮箱突然发现新邮件,两周之后在匈牙利的会议给了紧急工作,吴书记说可以借我电脑,于是随便吃了点东西,坐地铁去了ITU。之后的整个上午都在学校图书馆里写东西,到中午书记下课,绕着校园走了一会,四处是国旗和盛开的郁金香,难得的开阔的感觉。下午我们去蓝色清真寺附近转了一圈,快速看过传统的景点,然后移步隐藏在安静街道后面的小市场,卖二手书、古董和迷你古兰经。书记拍了不少伊斯兰少女,蓝色的红色的黑色的头巾;我拍了很多猫,花坛边的教堂前的还有洗手池上的。其中有一张我笑了好久:一只猫把头塞在清真寺外的栏杆里,爪子抱着栏杆柱子,太阳晒在屁股上,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
    晚上收到艺术家遷的微信,问今天看了什么。我发了那张照片,跟他说:忧郁蓝色土耳其。

    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搞清楚格雷梅和卡帕多奇亚的关系,总之第四天我们到了要坐热气球的那个地方,浪不浪漫没感觉,晒伤是真的很容易。这个被称为“世界上最像月球的地方”的地区,有着很夸张的喀斯特地貌,烟囱状的岩层和数百座地下城,荒凉诡异。当地居民把石柱掏空变成洞穴酒店,承包了这里几乎全部的游客。
    我们包车去了地下城和玫瑰谷,大部分时间花在路上。吴书记明确提出要听当地的音乐,把音量放到最大,司机一边给他讲解地图一边用两三根手指搭着方向盘,在快要撞车或者翻下去的时候急转弯。我在后座上抓着安全带看外面的山丛石林,卡帕多奇亚是个适合冒险与徒步的地方,其实不需要专门划定什么景区,随便什么山就很好看,确切的说是看起来很好吃,有抹茶榛果布丁山,玫瑰草莓巧克力山,以及香草薄荷绵绵冰雪山,我都拍下来了。在玫瑰谷看日落的时候,吴书记一个人在一条小山脊上坐了挺久,我在旁边的坡上爬上去又滑下来,上面有人在拍结婚照,新娘光脚踩在碎石子上。日落只有不到十秒,天黑以后整个山谷褪去玫瑰色的投影。我从山坡上滑倒,被下面几个刚买了啤酒过来的土耳其小哥扶起来,他们递了一瓶酒过来,我把书记喊着,大家一起聊了几句。
    第二天凌晨书记出去完成了一个线上答辩,3点多我们起来坐热气球。现在想起来其实性价比不算高,坐飞机搭配《国家地理》应该就可以获得差不多的体验,如果说有什么印象深刻的,那也许就是刚开始的时候,飞行员点火把热气球升起来,就像在点一根巨大的香烟。

    热气球点火

    在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一晚,临睡的时候遷惯例分享过来一首电子音乐,那天的歌叫做塑料翅膀。我开玩笑说,这首居然有词。他立刻变回杠精,开始跟我讨论流行音乐的歌词。我不认为流行音乐只是感受的片段,他不接受把音乐变成唱出来的诗词。争论到最后没有结果,我说我要睡了,再过三小时就要起床,早上的飞机去格雷梅卡帕多奇亚。杠精遷立刻接住:你看,你不觉得这两句就是歌词吗;重复三遍,不就是民谣吗。并配上一张民国脸。我无话可说。
    “我相信你读过卡佛的诗,就是片段,就是意识”,最后他发了一个耍赖的表情说,“哪有什么格律,韵味自在其中。”
    放下手机我想,土耳其还真是这样。

    六。布达佩斯只能回味
    认识张是在佩奇的会后,晚宴结束后我和单衣在讨论paper,他说去上面坐吧,我请大家喝酒。张看上去大约有三十出头,我从他手里接过酒杯的时候还是客气说了一声谢谢学长,然后他把另一杯酒放到我身边的单衣面前,坐下说:我大一。
    他没有参加高考,被父母送到了布达佩斯念大学,又因为自己不喜欢现在的专业,重新申了荷兰的一个学校,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刚办了退学,看到这个会议信息,跑过来旁听。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同学刘,戴一对显眼的金属耳钉,他们在布达佩斯一起爱上了抽烟喝酒和喷发胶。
    会后我和单衣说想顺路去布达佩斯玩一玩,张自告奋勇当了导游,他介绍了阿道给我们认识。阿道出生在河北,混迹于北京,在四川念了四年大学,之后到布达佩斯留学,读着读着觉得没意思,退学成为了某国企在这里的驻派。他学过武术,玩过摄影,会讲很多方言,风趣健谈,唱歌好听,且有一个跟我妈差不多年龄段的曲库。

    去布达佩斯之前,我们答应过单衣陪她去instant蹦迪,但是我有事要先离开,晚上我们在布达的山上晃悠,张带我们去了一个没有人的花园,对面是布达佩斯的富人区,他说有时候会在这里站一晚上,觉得非常安静。然后点了根寿百年,对一百米外值班的警察喊一些挑衅的话。
    我们从布达回去的时候,桥上灯火通明,桥下是周六的室外派对。我问阿道,你喜欢布达佩斯吗?他说喜欢,因为这里那么好,但这里的人他们永远觉得自己过得不够好,永远想要更多的权利和自由。我又问他,你想要什么?他回避,转身对张说,哎教你一句南京话,说是形容一个地方很漂亮,很精致,叫依壁雕凿。张不明觉厉地看着我,我认真地点头:对,表示赞美。

    单衣偷拍的阿道

    其实我在布达佩斯还认识了其他一些人,他们在旅途中幽默贴心,照顾周全,在那里的几天我过得非常开心,但脑海中一遍遍出现的画面却不是这些。而是站在暖黄色月亮边上往山下看的时候,阿道想起那个在印度被人用枪指着的同事,会捏碎烟头,说活着真他妈累啊;是夜里在路上碰见弹吉他的爷爷,周围停下的路人跟着轻轻唱歌,张30岁的脸上那双19岁的眼睛里透露出50岁的疲惫;是单衣明明不能喝酒还拼命逞强,晕到趴在桌上不停地跟我讲她的男朋友,说一些类似“如果我们不行的话我可以让他去嫖,我让他嫖又怕他生我气”之类的胡话;是他们喝多了以后坐在酒吧外面大唱往事只能回味,刘把那句时光一逝永不回唱了好多好多遍,唱到泣不成声,我恐怕永远不会明白那一刻他20岁的心里到底有些什么苦悲。

    阿道望着河对岸,而岸有时候是不存在的,在找到真正能够依赖和交融的信念之前,不存在回头是岸。我们萍水相逢,眼前熟悉的堵塞在心口的感觉不是悲伤,是空洞,没有答案没有终点的空洞。我看着他们却不感觉到任何共情,我们的难过、失落、气愤懊悔和绝望都不互通,我们将过去和未来各自封锁,只有空洞的感觉呼啸在所有人的上空,那是让我们对彼此显得近在咫尺的,唯一的默契。凌晨的风大片大片灌进耳朵,没有了白天那种浓烈的甜调香水味,布达佩斯的夜生活刚刚开始,灯火繁盛,如同一片倒置的银河。空玻璃杯里装满了浪漫和庸俗,想醉的人们大笑着倒进喉咙,如果明天不会到来,也就不用再强忍着期待了。

    酒吧清场以后,灯还没关

    听说单衣回国之前,张和阿道还是带她去了一次instant,但她一直在瑟瑟发抖,并没有解放。我毕业典礼的前一周,张告诉我他来南京了,那天晚上八点我刷到了他的朋友圈:南京的月亮依壁雕凿。

    等到五月过去了一周,我再回到威尼斯的时候,河道里的水已经像酒一样稠了。

    七。艺术家
    跟艺术家的第一次见面,是他在宿舍楼下和刚认识的中国朋友们一起吃火锅。他们在锅里放了番茄,我给Ashley炸了薯条拿过去,闻到一屋子螃蟹味。
    那天晚上回房间之前他加了我微信,发过来他的名字,“遷,第一声”,我回了我的名字,“立,第四声”。他是艺考进的央美,高三基本在画室度过,大学读了建筑,开口就是建模和画图,过的是一种与我完全不同的生活。然而或许因为某些经历上的相似,我们成为很像的人,但是他比我更丧,更直白,更适用于那句记不得是谁说的形容:对感情有匮乏感却没有期待。

    我们聊天,多数时候我叫他阔少,他叫我贵族;认真交流观点的时候,我叫他艺术家,我叫我哲学家;吵架的时候,我叫他杠精,他跳过称呼直接开杠。早在第一次聊天的时候他就坦白告诉我,自己天生缺少一种酶,不能喝酒,之后的三个月里我在各个城市各个时间无数次收到他的微信:“我在公园的木马上喝酒”,“再来一瓶小啤酒”,“喝大酒好爽”……说自己不怎么抽烟,同时很快抽完了带过来的中华,第二天就去跟同组的意大利小哥学怎么像当地人一样卷烟,我从宿舍大门走进去的时候眼睁睁看他仰头倒下去,过了十多分钟终于缓过来,伸手在眼前晃了晃,我问他你怎么还飞上叶子了?他把手放下说,嗨,飞什么啊,忘了卷滤嘴了。
    非常能贫,晚上喝了菊花茶还会人格分裂。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是拒绝交际,拒绝分享的,完完全全的一个人。喜欢摄影,下课的傍晚,酒醒的夜里,结束吵架的凌晨,都拿着相机出去,不声不响地观望和拍摄,朋友圈里一组接一组的照片,没有文字。偶尔发来一段长语音,点开只听到圣马可广场的小提琴,听过不用欣赏和评论,更讨厌谈意义。
    偶尔有空了我们会约着做中餐,又经常在跑来跑去准备好食材之后精疲力尽,把东西扔进冰箱,出来吃面包。后来终于有一次成功开火了,他熟练地准备好做咖喱鸡肉的食材,然后把筷子给我,自己翻到窗外抽着烟对我语音教学,煮了很久以后我说,你再不让我关火,我们今晚就要吃土豆泥了,他说你喜欢吃土豆泥吗,我说还行,他说那就吃土豆泥吧。说不过北京人,我经常这样被噎住。

    五月下旬,威尼斯建筑双年展开始,国内很多建筑师来到这里,包括他的老师,大家都很忙。快要离开威尼斯的一天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我在船站送走一个朋友,碰见他刚从双年展回来,我说这段时间喝剩的酒瓶我都留着,想给它们拍个全家福,他回到房间搬出来更多酒瓶,又搬出他的单反、三脚架和快门线。艺术家设计了很多有意思的玩法,帮我把瓶子摆到草丛里,又觉得太整齐,转而用扔的。拍了许多特写之后延长了曝光时间,拿出五个酒瓶排列开,“我喊到四的时候,你就把中间那个拿开”。出了很多试验片,拍出的重叠效果流动而活泼,艺术家玩得异常开心,比我还放不下,路过的日本小哥以为我们喝醉了,问需不需要帮忙。直到把酒瓶装进垃圾袋,他叼着烟犹豫的问我,你说如果我们就把这些瓶子这么放在这,明天会怎么样,说不定他们喜欢这种艺术,说不定更多的人把酒瓶放到这里,说不定以后会诞生一个先锋的作品。我点点头:对,说不定保洁阿姨会把你从宿舍里扔出去。
    离开威尼斯的前一天,下了一整天的雨,晚上停了,艺术家站在院子里数蜗牛,我把摩卡壶留给他,他说回头你去北京了再联系吧,带我混一次五道口。

    艺术家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照片对人类已经没有价值了,摄影的消逝让他很难过,不管对摄影还是对自己,他都无能为力。因此我总是从他身上感到一种压抑很久而产生的,敏锐的勇气,感到他很想跃过一个极限,让一根紧绷的线彻底挣断,取消所谓的终点。他在我的废词本里找到一句词,我写“点一支烟,风里会有鬼相陪”,他感慨事实上大部分好时光,大家都无人分享。但歌词只是歌词,好时光只是你以为的好时光,还有更多的人,他们什么都能分享。年少时的颓唐,成年后的恐慌,莫名其妙,我们探索出路的方式,多多少少都基于妄想。
    人之于人,作品之于人,都只能在其中各取所需。没有什么能始终呈现均衡完美,总是存在缺陷和疏漏。重要的是在隔膜之中,人是否发出属于自己的真诚自由的声音。并终究有人,能穿透那些形式,听到这声音。就像看过一本喜爱的书却鲜少完整记得其中的句子,喝过一杯水却不曾回味得起白水的味道,我们说过很多话,却最终像什么都没有说过一样。

    艺术家如是说

    八。利多和告别
    在威尼斯,利多是仅剩的一个我没有到过的地方。
    其实刚到不久就有听说,主岛外有一个叫做利多的小岛,游客不多,不太沾染商业,有大片的沙滩和会做好吃的提拉米苏的岛民,听起来有点像澳门黑沙滩一带,适合无所事事。但是数月以来总在去一些更远的地方,没能把那里放进我的旅行计划。
    离开威尼斯之前的一天晚上,艺术家带我在罗马广场跟一些来参展的朋友喝酒,结束之后他们回酒店,我们准备坐船回去。很晚了,外面已经没什么人,只有半小时一班的夜线水上巴士。上船之后我径直走去船舱,他把我拉住说,里面会闷么?坐外面吧。威尼斯部分主线上的水上巴士,会在船头设置少量的座位,很多游客尤其是白人喜欢坐在那里拍照吹风,以及对着过往贡多拉上的中国人挥手。
    船头一个人都没有,艺术家坐在最前面的位置上,扣上西装扣子讲他今天在双年展法国馆认识的新朋友。我趴在船侧,头发被风吹得理不开。开到下一站以前要经过一片很宽阔的海域,闭上眼睛感觉到夜里的风搅进发动机里撕扯的动静,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了。忽然他说:你抬头看一下那里,很长的那一排光点,那就是Lido。
    “是很长,而且都虚化了。”
    “对,Lido是一个细长的小岛,很适合走路。我在北京的时候就想,到威尼斯以后一定要去Lido岛走一天,就是走。”
    “可惜我要走了。”
    “你其实还有一个下午,去一趟够了。”
    “我不是很想再一个人去一个地方走路了,有时间在家睡觉吧。”
    前两天听说艺术家在快离开威尼斯的那段时间忙项目忙得焦头烂额,说过的要去利多走路,登圣马可钟楼,喝Bellini吃八个球的冰淇淋,这些愿望不知道实现了没有。

    利多

    好几次在半梦半醒间对自己说话,反复强调一些事情,醒来发现对美梦原来已经如此抗拒。同济学姐开玩笑说你怕是有心魔,快回哲学系找个师傅好好修行。玩笑归玩笑,在我看来任何一种所谓的修行,回溯源头,超越常理,达到什么无限与平衡等等,归根结底不过都是在练习无情。
    告别是其中一种。
    高中时期看过卡尔维诺在小说里写,一旦你放弃了某种你原以为是根本的东西,你就会发现你还可以放弃其他东西,以后又有许多其他东西可以放弃。回到南京以后我开始处理毕业的事情,很密集的告别。也许是传说中的修行起了作用,也许是我真的不擅于收拾东西,以前很多物品笔记书信哪怕不一定有用都想要留着纪念,这次搬离宿舍是以一袋一袋扔东西的方式完成了整理,觉得没什么想留下。

    真正的告别,是准备不好的,也无所谓学会学不会,它永远在说再见之后缓慢发生。那种感觉就像一座山无法抵达另一座山。凝望另一座瑰丽的山,有人告诉过你,世间所有绝美都应该留有孤独的空间,可你不甘心只是远远地看,你相信总有一天你会站在那里。直到有一天对面高山深夜失火,你发现自己毫无办法越过无底的悬崖,抵达施救。你站在那里看着熊熊大火吞噬了所有山峦花树,注视眼前的一切,注视火红天际,注视着你是怎样一秒一秒地失去这座山,这是昂贵的美景,此生不多见。等到大火烧尽,再没有那一座山,驱车返回人世间。你还是可以勇往直前去征服,不同的是你开始在心里承认和接受,这世界上有很多座山,有些可以努力到达,而有些不能。
    一己之力抵挡不住荒芜,人只能寻求指引并接受推动,懂得靠近长久的光明,而不是被华丽的试炼所吸引。我们要学的只是接受离开,平淡真挚地说再见,让告别开始。告别和死亡同曲同工,如果说还能有什么自私的要求,我想做比较先离开的那个。

    纳博科夫在他的自传中说,“人所能做的一切就是从疑虑与妄想中瞥见前方的某个真实事物,正如被赋予了一种整日思考的不寻常毅力的人们有能力在他们最深沉的睡眠中感觉到,在某个比他们纠缠不清又不合时宜的梦魇的阵痛更远的地方,苏醒时刻的有序现实”。想象有时就像走在刀刃上的影子。无数的影子,各自隐藏在黑暗里,各自处于酝酿中,影子没有表情,在一场自我沉醉的集体狂欢中他们看见的前方到底是什么,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最终冬天是会过去的,寒冷会过去的。
    而那些温暖过我的人,也就融化了。

    好在多年之后还能告诉一个重要的人,我没有忘记过那天你说的话。
    “平稳打败一切”,
    它会陪伴我继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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