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赴
(献给巴依里老了的孩子们)
巴依里素描那儿的大山包裹着曾经的热闹,
黑黑的煤路,让牛气的司机
嗓子嘎哑。
一千多人的矿区,低矮的平房、
厂房、楼房交错,
五湖四海的口音和暗夜里成片
亮起的灯盏,
伴随着朝阳、明月、冷激的雪水,
这儿那儿的狗吠一一
苏醒、蓬勃、消歇、沉寂⋯⋯
周而复始
六七口井、三班倒一嘴白牙的
煤黑子们,
钻出地面就没心没肺地笑。
铁轨锃亮,咣当咣当的小火车
在高处哗哗倾倒。
女人们裹着风帽,挥动铁铲;
冒着白汽的炼焦队炭火熊熊。
时不时拉响汽笛的电厂,
高高的烟囱旁,很少放水的
电站大池子管道纵横。
隆隆作响的锅炉房挨着澡堂,
端着衣物的女人披散的发滴着水,
趿着拖鞋;
孩子们在澡堂里奔跑呼叫,
窗口腾腾热气飘散。
运煤的车摇摇晃晃,
冒尖的煤渣从车缝漏下。
响彻矿区的广播喇叭挂在电杆上,
砖砌的天桥相连的学校传出的
朗朗的读书声。
煤尘扑鼻的地磅房对面,有人卖菜
几节玻璃柜台的商店台阶下,
常有醉酒的维族老乡酣睡。
方方窗口的小食堂二楼,
斜架铁梯的招待所里人们来来往往。
那时候老师们满头黑发,
手掌、衣袖上常常有粉笔灰。
年轻的音乐老师唱着美声,
脚踏琴、风琴伴奏。
那时候我们听小喇叭广播,
相互借小画书看;
还喜欢窜门子,成群结队地玩。
我们的父母自己拉煤搬煤,
捅开炉火做饭。
单身的青年住几十个人的集体宿舍,
打着牌或偶尔打个架。
上海知青们忙着办理返城手续,
卖掉台灯、时钟。
水灵的四川妹子,
靠亲戚朋友扯线随便嫁个
四五十岁的工人,只为了
离开贫穷的家。
也有人离了娶了,
还有的埋在了菜地旁的坟包里。
冬天除了大白菜、洋芋、土豆,
就是一坛坛汪着碱水的咸菜。
肉吃得少,炉盘上
焦黄的馍片香气诱人。
家家养了毛蓬蓬的狗追逐着
汽车和人,看电视一遍遍转着天线。
一场电影就全家老小一起出动。
矿办小二楼每逢周六交谊舞会,
烟气腾腾
挤满青年男女和学生。
俱乐部里每次人挨着人,
还带着板凳;胶片一断,
就有人吹口哨。
一台摆在路边的黑白电视机旁
总是围满了人;
男女老少发出阵阵欢笑。
山道上常有人拉了
香港的武侠书、墨镜、喇叭裤来卖。
玩杂技的剧团自称能载重汽车压人。
还有牵了猴的艺人,在俱乐部门口
咣咣敲响铜锣。
偶尔谁家来了客人,
孩子总好奇地扒在门边。
也有女人们忙着手里的毛活,嚼着
邻里的舌头、家里的短长。
有的人家丢了鸡,叉了腰在骂。
男人们早早挖好菜窖,累了抽烟、聊天。
一场事故常有人离去,他白发的母亲和
上学的妹妹无助地嚎哭。
还有人为了爱情砍了人,人们都为他
鸣不平。
总有些灵异的事情传来传去,
医院一角的灯在风中忽闪。
而生生死死的剧情时时上演,
因而,孩子的哭声格外嘹亮。
那儿十月份就开始下雪,
那儿六月的杏花才覆满枝头,
铁皮桶挑来的山泉水清洌甘甜。
夏日里美味的松蘑装满竹蒌,
背着的人都啍着歌。
还未黄熟的麦粒和大豆在野地里
烘烤,煨熟的土豆带着甜。
野鸽子成群结队,落在麦地里;
山雀、呱呱鸡、红冠冠、雪鸡
都是美味,
草坡、沟道、山顶、柳荫
都是酣眠的好去处;
闭眼躺着,嚼着草根,吹一曲
柳笛;渠水闪亮着奔向远方。
晨风里,矮墙边,
戴了白帽的老者在坟旁以泪洗面。
眼睛黑亮的巴郎把牛羊赶进山沟。
扎头巾的老太卖着小碟的酸辣凉粉、
炒瓜籽,
大队长家铺毛毡的房里,
两毛钱可以买到大盆酸奶。
三五成群的人,笑着闹着
走到公社巴扎上去;
孩子们和母亲们搭车去羊圈
捡柳树菇。
那时老乡们淳朴热情,
手按胸口行礼;
一群腰扎白布的人念诵经文,
为他们
逝去的亲朋肩扛着送行。
干打垒院墙花草鲜艳,柳树成荫;
熬鹰的小屋孤零零立在院子一角。
那时候,戴花帽的女孩辫子很多;
毛驴车响着铃铛。
戴着白毡帽骑马的牧民,肤色黝黑
鞭稍缠着花线,奔驰时
蹄铁敲击,马尾飞扬。
那时的生活简单,
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时候干部穿着四个兜兜,
矿长也要下井检查。
冬日里天寒地冻,屋檐下结满冰挂;
家家的火墙温暖。醒来时,
外面一片洁白无垠。
夏日里也很凉爽,河水喧嚣入梦;
松脂味的山风穿谷而过。
春天里,母亲翻晒棉被;
绿草钻出融化的积雪,刺棵枝头的
野花怒放,
蜜蜂、蝴蝶嗡嗡营营。
那时候雨下得多,乌云翻滚;
天晴后云气依依,草地洒满金光。
高处晶莹的雪山映衬蓝天,群峰
环绕、松林绵延,湿湿云气缠着山尖。
还有绚丽的晚霞,
巨石堆垒的山顶宛如城堡。
缭绕的炊烟里,
总伴随爸爸妈妈的呼唤。
入夜,丘陵上一轮圆月映照
流水潺潺、心事无弦⋯⋯
那时候,轮值的孩子们呵着手,
天蒙蒙亮去班里劈柴架火。
休息时玩双杠、单杠、跳人做
的马和橡皮筋。
一口气冲上山腰,又冲下来。
滚铁环、斗鸡和抓鸣蝉,
把毛毛虫放进女
同桌的抽屉。
我们比赛跳水渠旁人家屋顶,
在山沟里烤辣子、抽莫合烟。
寒假坐着自制的冰车在沟道穿梭,
滑倒在小红山后的冰面上大笑,
结冰的棉猴裤腿邦硬。
有时在干涸的河道翻拣水晶石,
有时四处游荡,登山探险、采蘑菇;
在二道桥窄窄的水泥梁上耍酷。
要不,就是在沟里逮驴骑。
有些孩子夜里拿了电筒
去小队打山雀。
有些孩子爬到山的险绝
处才知道后悔。
坐着草皮一路滑下,磨破了裤子,
不知道如何回家。
兄弟姐妹打打闹闹,衣服轮着穿;
大的带着小的,很不耐烦;但
长大了后
感情却很好。
那时候,那些孩子都向往着
外面的世界。
一个个家,
陆陆续续搬到了城市、厂里;
那些孩子走了以后;
近的,年年回来;
远的,几十年都盼望着回到这里。
他们在微信里聊着过去,哪怕
已经物是人非;
只要是一块在山沟里呆过,
见面都会很亲。
他们的孩子并不知道,
那些山影已刻入了心里、梦里;
那里有纯真岁月的沉淀,有永远
走不回去的失落和想念⋯⋯
巴依里素描(文/董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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