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我们看到电影的情节,一个人捡到别人的护照,突发奇想,将自己的照片贴到别人的护照上,然后用那张护照成功地出国了,去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的国度,他先是假装自己是护照裡的那个名字、那个人,逐渐地,他就变成了那个人。
年轻的时候,我们读马克吐温的幽默小说「百万富翁」,写一个富人拿了一张面额高达一百万的钞票给一个穷人,要穷人试试看会发生甚麽事。拿著一百万钞票去买任何东西,没有人有足够的财力找钱,但也没有人会拒绝提供货物或服务给一百万钞票的持有者。于是,穷人拿著钞票绕了一圈,百万钞票还是百万钞票,完全没花出去,但过程中他却已经买下了许多东西,还成功地藉由别人暂时给他的东西赚到了钱,真正变有钱了!
年长一点,再回想起这些故事,回想起当时一些上一代的人,同样看了电影、读了小说,突然有黯然恐怖之感。他们会在故事裡看到自己,或是自己生命际遇的隐喻吧?我们视之为荒诞虚构的故事,在他们身上也许再真实不过?
他们被迫离开了家,离开了所有认识他们的人,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得到一个创造自我身分与自我身世的机会。有多少人抗拒了这份诱惑,诚实地、紧紧地握著原来的名字、原来的学历与家世背景?又有多少人抗拒不了如此诱惑,对不同的人,在不同的程度上,给自己换了故乡、换了父祖的行业、换了童年生活、换了学历与经历、甚至换了姓名?有多少人索性换上了兵队中死去同僚,或逃难中偶遇路伴的名字,顺便盗取了他的人生故事?
有人,一定有,拿著新的、膨胀了的身分,取得了原来的身分得不到的地位与好处,然后,在假的身分有机会被拆穿之前,已经拥有了可以阻止人家猜疑他的真实权力。当然,也有人,一定有,在关键的时刻,选错了身分,就被这个身分带进暧昧的深渊漩涡中,像杨蔚。他成了一个「假匪谍」,承担著这个身分的所有不方便,却也接受了这个身分带来的光荣,地下英雄式的光荣。
这些以各种不同方式改变了身分的人,他们回不去了。因为他们是靠改变了的身分得到职位、派到职级、领到薪水,甚至靠改变了的身分才娶到妻子。他们不得不日复一日像身边最亲近的人叙述改造过的记忆。如何想像有一天他要对妻子说:「其实你嫁的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要如何跟他的同事说:「其实我从来没有到过上海,当然更没有念过你们都羡慕的大夏大学」?要如何跟他的孩子说:「其实你祖父总共就只有那麽一分田」?
我们无法不同情杨蔚,如果我们愿意认真理解那个时代的话。放进他的那个时代、那个背景,杨蔚最特别的,是他的脆弱。使得他能够写作,写艺文报导、写小说、写带著颓废意味的散文的那份敏感,同时也就使得他格外脆弱。他没有办法真正守住秘密,挺住充满祕密的外表,所以他赌博、他痛哭、他暴怒.他无法和层层谎言堆叠的自我相处,也就阻止不了他的痛苦满溢出来,折磨了身边的人。
真的,他只是特别脆弱,没有特别坏。或说他的坏,源自于他的脆弱,在那个残酷的时代中节节败退,不能自制地在过程中将其他人拖了下水。我能了解像杨蔚这样的人,不可能从秘密中走出来,离开了秘密,他没有一个我们今天视之为理所当然的「真实」、「事实」可以安全回归。
我知道,而且现在我相信了,那个时代有很多很多像杨蔚这样的人,活在一层层的谎言与虚构中,他们比杨蔚强悍,早早在鲜血淋漓的过程中把自我的表皮练出厚厚的茧来,他们就活在茧裡面,像一隻至死坚持不孵化的灯蛾,只要不孵化,就不用见光,不会朝著光扑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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