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文章中读到,作者说一人食,无人陪,世间再无比这还孤独的。我想作者真是一个热闹中长大的小孩呀,估计完全无法理解,一个跟一株百合花做了四年朋友的人是怎么长大的。
我是伴随着城镇化进程,城市快速崛起,乡村加速落败长大的。我出生时城乡差距还没有那么大,乡下人也没有那么嫌弃土地。但是城乡差距拉大后,年轻人开始大量往城镇转移,到我童年时,村里已经没有五十岁以下的青壮年了,而我发萌时一起上学的十多个小伙伴,在我十岁时,我已经是硕果仅存还在读书的了。后面好几年,我便清晨一个人走几公里去上学,放学后自己踢着小石子回家。
但我却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孤独的事。乡下有太多神奇和好玩的东西,特别是我还有个很能讲故事又爱惜生灵的爷爷。和爷爷去牵牛,他会让我坐在牛背上,跟我说路旁的石头从他小时候放来垫脚的那么点大,然后一点点地长到比房子还大;何首乌怎么变成小孩,跑到人间来游玩;还有神奇的沉香木,只遇有缘人,让我以后看到时一定记得用红布栓上,那样沉香木才不会跑了……他告诉我每一小片地方都生长着特别丰富的生物,告诉我百草都是药,每种生物都很特别。所以小时候我去“探险”发现某个特别的植物时,会很有成就感,到现在我走在路边,注意到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时还常常赞叹造物者的神奇。
我家乡处在成都平原的边缘地带,属于矮丘陵地区。我祖上曾经是“湖广填四川”最初被押送迁徙到四川的十六个家族之一,在我爷爷那一辈还说着有浓厚闽南口音的“神州话”。当然我是不会的说啦,解放后出生的小辈基本上都说那“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四川人说普通话”的川味普通话了。现在与我同辈的人,都很少知道“湖广填四川”的历史,甚至不知道我们的祖辈其实是从两广迁徙过来的。大量的关于迁徙,关于披荆斩棘开发巴蜀的故事,关于古闽南的风俗,史诗般的说唱故事,饱含大量农间知识、逗趣、伦理人文的谜语、谚语、神话故事随着老一辈的老人去世而深埋地下,再无人知道。我曾窥一眼,其瑰丽壮美,活泼逗趣,便埋我心中。所以我一直痛惜,乡村衰落后带来绵延千年的农村文化不可逆转的丧失,甚至在丧失前,都没人来得及认真看一眼。
我家世居的房子,正处在一条开阔的山沟里,屋前是水稻田,屋后是林子,从我家对面的寨子上可以看到我家的全貌。我大概八九岁的时候吧,从石壁间藤蔓和草丛中爬到寨子山上,看到我白墙青瓦的家安放在黛青色的竹林间,一丛一丛的水竹竹尾交相掩映,茂盛热闹地围着我家,我家很小,轻盈单薄地立在中间。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断断续续地指向我家,像条游动的青蛇。我那时觉得:我的家好像一个寺庙哟!我从山上下来,走到我家外时,家里正在做饭,烧着柴火。柴火的青烟透过房梁从瓦缝中钻了出来,可以看到整个房子黛青色的瓦上都往外冒着白烟,像仙境一样,瓦上的神仙,此时会在上面跳舞吗?我跑回家,知道该洗洗手吃饭了。而这时傍晚的夕阳正打在西厢的土墙上,呈现一种奇异的橙黄色。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从那时起喜欢我家的。
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好欢喜,哪怕小伙伴们都出门务工了,仅留我一个人还在读书。我能一个人跑到山里去采集植物标本,看地衣的叶尖托着水珠时泛着紫绿色的光,去和石缝中的百合说话做朋友,百合在我们哪儿叫石蒜,长在石头里的大蒜,可以开出漂亮的花,一点都不娇弱。盛夏我可以坐在竹林当中,听一下午的鸟鸣,像听一场音乐会一样。起初是啄木鸟有节奏地敲着枯竹,咚、咚、咚、如鼓点铺底,成群结队的麻雀小声的叽叽喳喳,密集细碎,布谷鸟声音浑厚嘹亮,音色独特,偶尔和一声,马笔良长长的嘶鸣划过空中,像烟花飞过,声音开始热闹起来,麻雀上串下跳使劲喳喳,高潮是祝英台登场的时候,祝英台是一种长尾鸟,体型较大,毛羽华丽,尾羽长时可以超过二十厘米,有分祝英台和梁山伯,祝英台,一身白羽,偶有白羽黄尾的;梁山伯,一身红羽。祝英台声音清丽高亢,音节长而婉转,像花腔,完全炫技的玩法,他一登场,其他鸟便闭口了,只有啄木鸟还陶醉地敲着竹子。一直到傍晚,鸟儿们才兴尽而归,慢慢散去,这时独行侠——夜莺会啼叫一两声。夜莺给我的感觉总在浓雾中,傍晚扯着浓雾掩盖深林,早晨随着浓雾散去。
这些鸟儿都是土名,具体叫什么名字,我现在也不知道了。祝英台长得太耀眼,常常被捕捉,基本已经绝迹了,更加无可考证。我从念高中离开家,已经好多年了,还在念书时,偶尔假期回家,但已经无法像小时候和自然亲密无间了,工作后我把奶奶接到我身边,三年后再归家时,屹立了一百多年的祖屋在无人修葺下,已经处于半坍塌状态,木领子不堪其重,垮在墙脚,荆棘趁机霸占天下,把花儿开在屋中间,耀武扬威。老屋已经破败到体贴不出原来的温度了。而我爷爷也去世了将近十四年了。上坟去,跟我爷爷报告,我把您声声念念,到死都放不下的妻子好端端的送回来咯。老太太身子骨没有以前那么硬朗了,但是还精神矍铄,记得跟您的十二年之约呀!您得保佑她哟!
奶奶归家,旧房子难以修葺,只能重建,今年年底归家时,老屋那点根基都得推了。它曾经热闹的景象估计也只能在我记忆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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