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两天,稿子出了个多年不遇的糗问题,问题说大不大,但搞得我非常挫败。
大致情况是,周末的时候我们发了篇周末发了篇基因编辑治疗两名某疾病患者成功的稿子,由于属于全国首例,说其是个“新闻”没什么问题,但因为这个团队没有发论文,我们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应该找些无利益关联的专家进行评价。
本来是兵分两路找专家,一路临床专家,懂疾病,一路分子生物学专家,懂基因编辑基础研究,若有人能跨领域当然更好,但可惜的是,前一领域专家找到好几个,后一领域联系了四五个人却无人回应,由于前一领域专家说法相近,我们便写上去交了稿。
主要署名专家是实习生采的,本来这稿子也是希望实习生能独立完成,我带一带就好,但看到稿子的时候我内心对于那位专家的一些措辞是有膈应的,比如他说脱靶是指“在聚合酶链式反应阶段,酶没有反应在基因突变的目的位置,而是替换在了附近的位置,从而造成风险”,我一直印象中脱靶就是基因剪刀切错了地方,但确实不知其原理,这句话我读了好几遍,慢慢说服自己信了他——原来基因编辑也有PCR环节,原来脱靶是在PCR环节出问题,原来不是基因剪刀剪错,主要是因为酶。
专家还说,脱靶的风险包括将基因污染遗传至下一代,我初看也觉得不妥,毕竟我们写的这个病编辑的并非生殖细胞,而是体细胞,充其量只能治好自己,怎么还能把健康的基因遗传至下一代呢?但我又说服了自己:嗯,专家一定是说基因编辑的整体风险,只是没在这句话这里作区分。
后来稿子发出来,不少基因编辑界的人士找来,批专家,批我们,实习生觉得我们是原话引用,没什么问题,但我很羞愧,羞愧得连多和这些专家说一句话都觉得自己是在狡辩——真是低级的错误,低级到,一个批评者跟我说,他说的那些话,只要是学过分子生物学的本科生就知道是错的,后面大概气劲儿又上来,说学过高中理科的人就能看出有问题。
面对他的批评,我一点没脸说出自己高中学的理科,本科还修过分子生物学这件事。
我当然有一万个借口,比如就像实习生说的,我们记者只负责传达专家的话,我们又没传达错,有什么问题?怎么能指望记者都能成专家呢?流程上,确实没大瑕疵,但结果摆在这,实在惭愧。
记者不能只是专家的传声筒,这话我从读研时就牢记在心,《Flat Earth News》一书当年写道,现在的媒体有个倾向,就是只摆出双方说辞,就好像尽到了记者义务似的,比如路透的新闻就常写,A说玻璃碎了,B说玻璃没碎,他们的记者就把两方说法放上去,连亲自去看一眼玻璃碎没碎的行动都没有。
判断,这很重要,所谓记录客观真实,绝不是A说B说而已,记者需要去查资料、去不断地问人,去判断和我们说话的人里,谁在撒谎,谁不专业,给读者展示严谨的分析框架,有一说一地得出科学可靠的结论,这一直是我的职业追求。
去年2会的时候,我第一次上会,被很多“专家”和“同行”雷到不行,我后来跟老牛写:
其实上会也是全国媒体的一场竞赛,谁能采到更大咖的人,谁能找到别家没找到的料,谁能做出更好的策划,乃至谁有更大的流量。但是每年开会期间,读者可能都会读到一些很“雷”的报道,我自己这次上会有很大的体会,一方面,很多代表委员跨界提案或点评,却没有充分的调研,因此不够专业,另一方面,很多媒体都不是按口划分记者,而是按照住地或者划人头,跑经济的可能去报医疗,跑教育的可能去报法治,跑科技的可能去盯妇联,所以很多记者报道全靠一股“新闻敏感性”,但毫无“专业判断”可言,当然也有某些媒体就是冲着流量去的。
恭喜我,成为了自己讨厌的人,而且还是在自己的跑口领域内。
我竭力反思,自己为什么会犯出这样的错误,当然和知识掌握不扎实有关,但其实更是因为傲慢。刚入行时,我对一切都懵懵懂懂,遇到什么不明白的都竭尽所有途径去猛查,去问人,但工作几年后,自认为对这个领域有了大致的认知框架,也认为自己对某些知识有了一些储备(比如基因编辑),在遇到有些模棱两可的东西时就失去了求证的热情,连看到奇怪措辞时的膈应都能忽视。
如果我日常知识再扎实一点,判断得再专业一点,如果当时坚持要找个分子生物学专家求证,如果我查了足够多的论文,或者哪怕,我对实习生提出一点质疑,让她再去向那个说出这句话的专家确认一下自己的话,告诉他我们的“膈应”,让他再补充一些解释……有那么多种避免发出错误稿件的方法,我全部错过。
这才是我这次对自己羞愧的最主要原因。动漫里不常这么演吗,谁傲慢,谁失败,谁上一秒自大,谁下一秒便当。年轻时看动漫总代入主角,但活着活着,我一不小心就活成了秒死的配角。
人对自己的工作还是应该多些敬畏心,作为记者,应该对自己所写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乃至每一个标点都有敬畏心,不能自以为了解,就不做二次求证,多查、多问、多挨骂,才有成长,才不会继续在这些基础处扑街。
改完稿子之后我把它转到了朋友圈里,配词“转发自省”,有个之前带过的实习生来找我,问我那稿子怎么了,我把故事和她说了一遍,她感慨,感觉医疗记者不学个生物专业很难活下去。
可我学了相关专业,专业成绩还不差,照错不误。
“都得靠这种错误催着自己进步”,我后来这么回她。
末了,我还跟她“大言不惭”地再放狠话:我觉得我的职业目标应该是,比基因专家在临床方面专业,比临床专家在基因方面专业,以免人家在跨领域回答的时候我也无脑引用。
其实更重要的是,在学习这些知识的过程中,要满怀敬畏,要学得扎实,要永远谦卑,随时做好去查去问的准备。再短的稿子都容不得偷懒,容不得傲慢。
如果能这样,大概能摆脱“上一秒自大,下一秒便当”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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