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雨啦。”
陪白灵在河边玩水的时候,湖面上忽然泛起圈圈涟漪,密密麻麻的水滴落在清澈见底的湖面,雨水越下越大,如同繁星坠落。
我急忙翻着行李准备找伞,可找了找,只翻到一柄破旧木伞。这才想起,我们的伞已经在之前的一场暴风雨中被摧残的只剩下光秃秃的一根伞柄。
“没有伞了……诶你干嘛?”一晃神的功夫,白灵已经撒野一般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春雨中跑了起来,我忙叫住她道,“淋湿了该生病了。”
“我知道啊。”白灵在雨中蹦蹦跳跳,显得十分开心,“反正你又没有伞,我能怎么办?只能淋湿了啊。”她朝我吐了吐舌头,无赖地道“我那么弱小、可怜又无助,生病还不是要怪你。”
我扶额。
自从她不知从哪儿学会了这些词,做什么都要说上一遍,无辜的语气配上那楚楚可怜的神态,什么事都成了我的错。
“哈哈,说得好。让可爱的女孩子受伤,是不可饶恕的大错。”一阵笑声突然响起,不远处一身着白衣的长发男子,撑着伞朝我们缓步走来。他的动作极为优雅,嘴角含笑,举手投足间隐隐带了一丝媚态,即使是男性都忍不住想要多看几眼。与其说是媚态,不如说成魅力更为贴切。
“好可爱的小菌人。”他在白灵身前蹲下,用深蓝色的油纸伞将她保护起来,隔绝了满天大雨,“你好,初次见面,我叫苏悦。”
“白灵。”白灵朝他露出一个微笑,随后她偏了偏头,盯着那人仔细瞧了一会儿,才道,“狐妖?”
男子显得有些惊讶,认真打量了白灵几眼,道,“不愧是菌人,这些年来,已经少有人能看出我的身份了。”
“不错,你身上的人味很重。无论是走路还是说话,比起很多妖怪来都更加像一个人。”一谈及这方面的事,白灵顿时显得专业起来,之前那活泼可爱的风格荡然无存,抱着肩膀如学堂的先生一般点评了起来,而那清秀俊朗的狐妖也微微垂首,听得极为专注,这反差感强烈的一幕令我不禁笑了出来。
“但是有一点,”白灵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道,“身为人,你太出众了。”
“哦?”狐妖苏悦笑了笑,道,“我可以把这句话理解为称赞么?”经过白灵一说,我也瞧出了那么点异常。苏悦的笑实在是太好看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句来形容,能说的只能是,太好看了。
他笑时的眼神、嘴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以及那些细小的面部表情,这所有的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称得上是笑,只有这样,才是美好的笑。就像春风拂面一样温柔亲近。
“是称赞,也是批评。”
苏悦顿时敛起笑容,神色认真了起来,他极为正式地朝白灵微微拱手,道,“请指教。”
“身为人,你真的太出众了。任何一个动作——撑伞、行走、微笑甚至说话时嘴张开的大小、看人时的眼神——这一切都比任何人做得还好。嗯,总结来说就是……”白灵偏头想了想,道,“比起人来,你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个戏子,一个拼命模仿、学习人类的戏子。正因为伪装的太过美好,所以处处都是破绽。过犹不及,就是对你最好的评价。”
这段话实在不是什么夸奖的话,我担心那狐妖心中不满而暴起伤人,赶紧快步走了过去,将白灵护在身后。
谁料狐妖苏悦低头沉思良久之后,忽的展颜一笑,那笑里三分妩媚七分豪情,比起之前,倒更像是个浪迹天涯的侠客。
“说得好。我原以为你能认出我,是嗅到了我的妖气,没想到是因为这样的原因。”他点了点头,心悦诚服的道,“过犹不及,所以处处破绽。白小姐一言,胜过苏某百年苦工,苏悦在此谢过了!”
“百年苦工?”我有些惊讶,“为什么要这么努力的去……模仿人类?”
雨声如春日生长的枝叶般愈加繁茂,河面上泛起密密麻麻的波纹,深空中忽然响起几声闷雷,两道闪电照亮了夜,金色游龙般斜斜的划过漆黑长空。苏悦没有回答我的话,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道,“这雨还要再下一阵子,晴了之后,会是一个灿烂的好天气。要不要去我那里坐坐?”
“你那里?”
“我的家。”苏悦笑着说。
有妖焉,曰云狐。百年如戏,戏如狐生。
——《奇妖录》
二、
一番接触下来,我不得不佩服白灵在看妖怪眼光上的准确。苏悦对于人类一举一动的模仿十分到位,一颦一笑都恍若戏中之人。若仔细分辨,便能听出他连说话都带着一丝戏腔,说他是全天下最好的戏子也不为过。
苏悦是个很健谈的人,或许是熟读戏文的缘故,天南海北的掌故他都顺手捏来,毫无滞涩,不一会儿我们便熟络起来。
“原来你们是为了蚩尤才走了这么远的路。”
“你认识他?”
苏悦摇摇头,“我不认识,我只不过是个出生两百余年的小妖怪罢了,但是戏里常有他的故事。”说到这里,苏悦盯着我道,“你见过他,可以跟我说说,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道,“很年轻,长得也很清秀,不像传说中那么吓人。自信又充满威严,认真起来霸气十足,无论语气还是什么,都令人难以心生反抗。但是……”我斟酌了一下措辞,道,“内心是个充满爱与温暖的人。”
苏悦点了点头,他停下脚步,闭上双眼,撑着伞静静地站在了大雨中。雨水哗哗地打在油纸伞上,雨声中处处是清新清凉的泥土气息,令人精神畅快。我正准备开口询问时,苏悦忽的睁开了眼,不知怎的,那一瞬间,我竟好似从他的双眸中看到有怒龙咆哮。
他沉默着将伞交给我,信步走进了漫天大雨中,一时之间,那个在暴雨中站的笔直的背影,竟渐渐与那日霸道又自信的蚩尤重合了起来。
他步子迈的方方正正,头一摆,长发飘扬甩飞无数雨滴,随着这一动作结束,他的步子越来越快,最后恍若飞奔,就在我以为他将要跑起来时,苏悦忽的止住了脚步,从急速到静止只用一瞬间,动作凌厉又美感十足,令人有种被压迫的窒息感。
他腰杆挺得笔直,双臂抬起做执戈模样,双目威严有神,虽是孤身一人,遥遥地站在风雨之中,却令人感觉他身后跟随着威严整齐的千军万马。这一刻,漫天大雨都以成了铺垫,风声雨声一并那阴沉昏暗的天空似都成为了他广阔无边的舞台。
远处雨幕中那顶天立地般的人影忽然又动了起来,这一次他只迈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以天地风雨为舞台,朗声道,“奉命造干戈,暗藏兵器多。盔甲人难挡,誓把尊位夺。”他抬起手,指着我道,“前方黄帝,来——”
这一刻,闪亮的惊雷猛地撕破重重云层,照亮天地,亮金色的长龙划出一个舒展漂亮的弧度,光暗交加中,远处那张略显清秀的脸上带着如同天帝亲征般的威仪,令人心悸。
水珠飞溅,他朝着我快步走了过来,脚步越来越急,最后猛地一踏步,数不清的雨水被他踩得飞扬起来,像是随军冲锋的漫天甲兵。他端端正正地立在我的身前,手指距离我的鼻尖已不过一寸,与此同时,那一声浑厚爽朗的“战”字方才如暴雷般脱口而出。
我目瞪口呆,对视着他那天帝般威严的目光,好久好久才回过神。
恍若舞台剧谢幕一般,苏悦平静地收回动作,以十分标准的姿势朝我们微微躬身,似要准备下台。
“好!”我和白灵鼓掌叫好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好!”
无论是他在雨中那段独舞,还是那炯炯有神的双眸,亦或者是那疾如风、侵略如火的步伐,都让我产生了一个面前站着的是蚩尤本尊的错觉。好像真的曾有过那样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那样无惧风雨的站在这里,狂傲而自信的站在黄帝面前,说着,“誓把尊位夺”的话语。
我知道,或许历史上蚩尤与黄帝之间真正的那场战役并不是这样,但至少此刻,我深信不疑。
“演得真好。”我由衷的称赞。
“像么?”
“我几乎以为那就是他。”我诚恳地点头,道,“除了他本人,不会有人比你更像他。或者说,在那一瞬间,你就是他。”
听了我的话,苏悦面无表情地转过身,朝着北方,深深地弯下了腰,拜了三拜。
风雨好像在那一刻凝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仅仅是一个背影,就已经流露出了足够多的悲伤。
三、
雨已经停了,果然如苏悦所言,是一个难得的灿烂天气,我们坐在他家里喝着温酒,漫无目的的闲聊。
“你很崇拜蚩尤么?”
片刻前雨中那一幕幕情景依旧时不时从我脑海中冒出,他的动如烈火,静止如山,每一个动作,在现在回想起来,依旧能够让人热血沸腾。
“不是,我只是比较喜欢演戏。”苏悦双手握着小小的陶瓷酒杯暖手,蒸蒸白气从杯口中升起,他侧着头,望向挂在天边的七彩虹,缓缓道,“教我演戏的那个人写过一副对联:
‘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人生如戏。’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与她学戏的那一个夏天,是我人生最美好日子的开始与终结。”顿了顿,苏悦继续道,“她说过,戏子是最可怜的一类人,他们在舞台上演绎别人的悲欢喜怒,爱恨纠葛,下了舞台后却没了自己,有种骤然过完一生的空虚感。所以戏子最忌情深,那种最顶尖的戏子往往动情过重,终生沉浸在戏里难以自拔,一个角色,延误一生。”
“所以她曾和我说过,完完全全地演活角色并不难,甚至让旁人相信你就是角色也不难,这世上曾有太多人做到过。身为我的弟子,你也决计不可因此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当有一天,你能够随时随地的演活对方,也能随时随地的抽身而去时,才算是真正地出师。”
“我用了两百余年理解这句话,直到刚刚扮演蚩尤时,才终于达到这种程度,说起来,还真的要谢谢你。如今,我终于不用再叫她师父了。”
在说这番话时,苏悦的脸上没有得意也没有悲伤,仿佛只是平静地诉说着一段与己无关的往事,仿佛之前那个悲伤到令人心疼的背影并不是他。
“你的师父……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女人。”苏悦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一抹微笑,瞳孔中满是追忆的神色,“是一个……漂亮到让人妒忌的女人。”
苏悦忽然看向了我,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你想听故事并记录下来,如果你能答应我,把这个故事写得精彩一点,我就把它完完整整地告诉你。”
我举起酒杯,道,“不精彩,罚我三百杯。”
苏悦哈哈大笑,“这可不是惩罚。三百杯下去,我珍藏许多年的老酒不都被你给喝光了!”这一刻的他身上又没了初见时那一丝阴柔媚气,而是豪爽的恍若游历了大江南北的侠客,这人不愧是琢磨了两百余年演技的人,一言一行都魅力十足,令人难以移开目光。
白灵以茶代酒,我们三人碰了一杯,同时一饮而尽。
“洗耳恭听。”
四、
即使在狐妖之中,苏悦也是属于那种长相比较秀气的那一类,甚至比一些女孩子还要好看。一起玩的小妖怪们经常因为这点而取笑他,苏悦反抗过,但结果却是被一群小妖怪们围在墙角辱骂殴打。
就这样,苏悦童年时唯一的乐趣就是在家里看戏文话本,总是幻想未来有一天自己能够变成戏里威风凛凛的神仙们,上天入海摘星捉月,把曾经欺负过他的人全都欺负回来。而在这些话本的人物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蚩尤。
因为他觉得蚩尤实在是太酷了,三头八臂,铜首铁额,纵横天下,无人能挡。一个人将一个小小的部落发展成占据半壁江山的超级部落,与黄帝一战中更是九战九胜,差一点就取得最后的胜利,成为天下所有人的首领。
“蚩尤已经够厉害了,就是黄帝太赖皮了。”想起这件事,小苏悦就觉得义愤填膺,替蚩尤打抱不平,“自己打不过人,就去找漫天神仙帮忙,算什么本事。”
不仅如此,他还经常一个人躲起来,手里拿着根又长又直的小树枝当做长枪,从东边跑到西边,又从西边跑到东边,长枪在他手中胡乱挥舞,小小的嘴里喊出无数远古神魔的名号。
“我蚩尤今日誓要逆天而行,斩黄帝,平天下!”小苏悦长枪一抖,斜指南天,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
安静的小林子里忽然想起几下掌声,吓得苏悦赶紧收起动作,把小枪藏在身后,慌急地东张西望。
“动作不错,就是台词太烂俗了。什么年代了,还一统天下,无不无聊。”那声音像是从天上传来一样,在此之前,苏悦从来都没有听到过这么好听的声音,她的语速不快,似乎隐隐有些唱腔,在年幼的苏悦听来,像是葡萄味的糖果一样甜。
“你是谁?”因为害羞与紧张,苏悦的脸有些红,说话有些走音,他瞪直了眼,有些不安地盯着半空中那坐在树梢上,似乎突然出现的少女。
听到苏悦的话,少女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满地道,“太容易紧张了吧,这就走音了。”她从树梢上一跃而下,身子在空中漂亮的转了一圈,稳稳地落地,双臂微微扬起,如鸟翼般摆了个造型。
“怎么样?”少女扬了扬下巴,“漂亮吧?”不等苏悦回答,少女紧接着又道,“小狐狸,要不要跟姐姐学唱戏?”
苏悦没有回答,他已经呆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有人的动作能够那么自然流畅,讲话时的语调能够那么婉转动人。灿烂的阳光照在那个女孩的身上,她仿佛浑身都散发着和煦的光芒。
“这就是我的师父了,她叫韩楚,据说是梨园中最年轻的角儿,最擅长的是刀马旦。”苏悦道,“她的樊梨花完全可以说得上出神入化,每场演出都是万人空巷、一票难求。只是才不过两年,她就演得倦了,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流浪了几年江湖。”
“后来我曾经问过她,为什么要选我做她的弟子,难道我生来就有这一行的天资么。”说到这里时,苏悦忍不住眯起了眼,两只明亮的桃花眼眯成细长的一条缝,他笑了笑,道,“她摆摆手说‘差远啦差远啦。你师父我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轰动京城的半个角儿啦!’”
“我有些失望,但还是觉得,师父既然选中了我,那就说明我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连番追问之下,她却道,‘你啊,台词烂俗、动作扭捏还内向腼腆,这些可都是舞台大忌,不过呢……’她弯下身子,捏了捏我的脸道,‘相比于你的优势,这些都不算什么啦!’”
“我的优势?”
“‘有我这么一个天才师父啦哈哈哈。跟着我,你也会是天才的!’她拍拍我的肩膀,毫不顾及形象的大笑起来。”
“你这师父……听起来还真是不靠谱啊。”
“不,她说得是实话,跟着她,我的确成为了唱戏的天才。虽然基础差了很多,但不过十年,师父带我下山历练的时候,我还是迅速唱出了名气,轰动一时。”
“真的假的?”白灵有些不信,“天赋这东西还能后天学来的?还是说她真的有什么秘诀?”
“她说,‘既然是我的弟子,那就必须是天才,而以你的资质,成为天才只有一种办法……’”
“涅槃重生?”白灵插科打诨道。
五、
梨园弟子的日常生活是很辛苦的,无论是真心热爱还是单纯的为了出名,每一个梨园弟子都在尽自己所能的在努力。
但若是天资平平之辈,在这种努力程度下,最终也只能成为寻常戏子。
其中较为优秀的人,要付出的努力就是十倍于寻常戏子,而若是想成为天才的话,就要十倍于优秀弟子,也就是……
“百倍?”小苏悦喃喃道。
“啊!竟然算出来了!”韩楚大力拍着他的肩膀,称赞道,“看来苏悦你还是很聪明的嘛!我看好你。”
苏悦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第一次产生了叛出师门的念头。
也是最后一次。
苏悦学戏的消息很快就在小妖怪们的圈子里传开了,倒不是他多么招人喜欢,而是太久没欺负到他,大家着实有些想念。
“想不到你还这么受欢迎呢?”看着那些小妖怪们相互之间打探苏悦消息的情况后,韩楚显得十分意外。“既然如此,咱们索性就高调一点吧。”
苏悦一愣,再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演惯了刀马旦,轰动京城的戏中女王,她决定了的事,即使是梨园中的班主也少有能改变的。
就这样,学了半个月后的第一场练习,苏悦就在一群小妖怪们的瞩目中度过——因为韩楚高调的把学艺的场地选在了整个小镇里最繁华的广场,再配上当日里她那一身刀马旦的戏服,简直不要更引人注目。
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下,苏悦简直想把自己的脑袋塞进地里,要不是被韩楚死死拉住胳膊,他说不准早就跑了。他每说一句词、每做一个动作,甚至是不做动作,呆呆地立在人群中央,都会不断地惹人发笑。
“怎么,傻了?教你的台词动作全忘了?”
“可是……”苏悦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嚅嗫道,“可是……”
“可是什么?人多就不唱了?一辈子躲在小林子里,自己演给自己?”韩楚伸出一根指头,点了点苏悦的脑门,道,“你可想清楚了,今天不唱,演砸了开场戏,那你一辈子就只能躲得远远的,自己唱给自己听!”说着,她缓缓弯了弯腰,替苏悦整好戏服,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随后,韩楚再也不看她一眼,挺起胸来,冷冷地扫视着围起来的群妖,凡是她目光所到之处,笑声顿止,仅仅片刻,现场已彻底安静了下来。也是奇了,同是披挂长靠、蟒靴顶盔,穿在苏悦身上,就是众人笑料,而穿在韩楚身上,则自有一股凛然英气。
“你,过来。”韩楚伸手指向其中一个小妖,“刚刚就你笑得最厉害,好像还说了什么,就他那样,唱什么戏啊,回家秀女红吧!”
这话如同一根针,深深地刺进了小苏悦的心,他抬眼偷偷看了一下,原来是平时欺负他欺负的最狠的虎妖周诺,但是此刻的周诺却没了往日的威风,把自己蜷成一团,低垂着头站在韩楚面前,活脱脱一个吃了败仗被俘虏的败军之将。
“你叫什么?”刀马旦韩楚居高临下,问道。
“周、周诺。”败军之将站在韩楚面前,似乎连话都说不利索,磕磕绊绊地。
“周诺,很好。”韩楚点了点头,道,“你瞧不起我的弟子,我倒要看看,你又有什么能耐。来,听好了,戏词我告诉你了,现在你来唱,”说到这里,韩楚顿了一下,瞪起眼睛,真如上阵将军般朗声道,‘我乃金刀圣母之徒,圣上亲赐威灵侯,樊江关兵马大元帅之职。”她短刀横摆,斜睨周诺,“你有何德能,竟敢如此猖狂?’”
她字字清晰,又气势十足,说道最后时,手中短刀一指,那小虎妖周诺吃不住压力,竟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呆呆地望着她,不敢言语。
韩楚扫视全场,所有人都别过了头,无一人敢于她对视。
这就是欺负自己的恶霸么?这就是自己曾经畏惧的人么?苏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可笑。他悄悄窥视着手持短刀站在正中央的那个女人,第一次觉得她是那么的充满魅力,也第一次觉得,唱戏原来有这么厉害。
他咽了咽口水,直直地挺起了自己的腰杆,退步、打袖、昂首,几乎是喊一样,高声接了下去,“我乃鬼谷子王禅老祖之徒,学成兵法武艺,圣上封为平西侯。不管怎么说,我师傅是个公的,你师傅总是个母的!”
苏悦清楚地注意到,那个貌美如花的,逼得人不敢直视的女人笑了一下,随后板起脸,认真地道,“你道你的本领高强,难道我就不能胜你吗?”
苏悦神色一正,手中短刀高高扬起,朝她奔了过去,奔向了自己一生中最明媚的光:
“别废话,着打!”
六、
那场演出过后,苏悦的人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整个小镇子里再没有人敢嘲笑他抑或欺负他,甚至还会有许多他从前仰慕过的,年轻貌美的小女孩儿以一种近乎崇拜的目光望着他,说苏悦苏悦,我要跟你学唱戏,曾经欺负过他的妖怪们也赫然改变了态度,再看他时目光里是羡慕与钦佩。
这突如其来的改变着实让他开心了一阵,以为自己终于长大了,终于变得更加自信与从容。但当他再度面对那个戏里威风凛凛的樊梨花、戏外大方又貌美的师父时,才发觉自己似乎还是之前那个什么都不懂,孤独到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的小孩子,但这样其实也很好。
大家喜欢的都是那个舞台上能歌善舞的戏子苏悦,而只有这个人,喜欢的是他的全部模样。小小的苏悦没有想太多,他只是觉得和师父在一起相处的很开心,只是觉得,如果能一辈子和她搭台唱戏,该有多好。
在苏悦还没发觉的时候,已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里扎了根,汲取养分,默默生长。
经历了那一场戏,韩楚真正承认了他弟子的身份,对他倾囊相授,而此前曾说过的百倍努力,也是没掺半点水分。
从早到晚十个时辰,几乎无间断的在进行各种练习,最开始苏悦根本坚持不下来,但是看着自己休息的时候,那个骄傲的如同白天鹅一样的女孩还在继续,专注到看也不看他一眼,这让苏悦总有一种被比下去的感觉。
其实这些年里他从来也没有赢过什么人,根本不存在什么骄傲,但苏悦就是不愿意输给她。
“天才嘛,一个是百倍的努力,一个是合适的方法,两样我都交给你了,看你自己能做到多少咯。”
苏悦记得,这女人说这番话的时候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眼底还是隐隐有着期待的。这让苏悦想起那第一场演出时,两军阵前樊梨花那抹风情万种的笑,为了那个笑,苏悦也不能让她失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十年里,我对她的依恋与爱慕也越来越深。”苏悦浅浅地饮了一口酒,道,“我以为这心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她比我大了那么多,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呢?”
“十年后,我在山下一举成名,那一天,也是美梦结束的日子。”
苏悦兴冲冲地从舞台走下,跑到后台时,韩楚已整好了行囊,正微笑着看着他。
苏悦一愣,随即道,“师父你等等我,我很快就收拾好。”
“不,你不用收拾了。”
“什么意思?你不带我走吗?”
“十年啦,你也长大了。”即使没有踩着蟒靴,如今的苏悦也比韩楚要高处半个头来,不过见师父伸出手,苏悦还是顺从的低下了头,任由那双温暖熟悉的手掌抚上自己头顶。
“还不错,勉强可以称得上天才,没有丢你师父的脸。”韩楚咧着嘴,笑得很得意,“徒弟成才,师父也终于可以放心离开啦。这大好河山,我才刚看了一眼,还没逛够呢!”
“可是师父,我……”
“哎!可别说!”在苏悦即将表白前,韩楚的纤纤细手捂住了他的嘴,道,“你才多大啊,十七八岁的小孩子,懂什么情情爱爱的。这世界风景那么多,你只见了我一个,又怎么敢说一定是我呢?”
苏悦的满腔热火被韩楚这么一抢白,浇的半点不剩。
是啊,对她而言,自己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唯一擅长的戏曲还是她教的,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又有什么能被她喜欢呢。
“对这个美好的人间,你了解的还是太少了啊,小狐狸。”时隔多年,重又听到了那个熟悉的称呼,让他有一种一切从未变过的熟悉感觉。
“这样的你,我又怎么放心把自己交给你呢?”
苏悦没有说话,他深深地低下了头。
七、
“师父师父,演出要开始了!”
我们正说着话,一群身着戏服的少男少女忽然推开门跑了进来。
“师父?”白灵看了看他们,又看了看苏悦。
苏悦朝他们点了点头,道,“我很快就到。”接着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是我这些年收的徒弟。出去看看吧,路上再说。”
“她告诉我,其实她也是一个狐妖。帮助我是因为,我与小时候的她很像。”
“我们都是有成百上千年寿命的人,有什么可急的呢,小狐狸?”韩楚偏了偏头,少有的露出调皮的模样,道,“世界那么大,总要亲自去看过,才能知道什么是好的,什么是想要的。”
“那你去看,我在这里等你。”苏悦抬起头,盯着韩楚,认真地道。
“我去看,你也要去看。”韩楚道,“在见过了所有风景后依旧想要的,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们都去看,然后……”
“没有然后,小狐狸。”韩楚笑着道,“你只要用心的去爱遇到的每一个人,最后的结果,时光会给你答案。如果我要的人真的是你,千山万水,我也会找到你。”
“好啦。”韩楚踮起脚尖,一如初见时那样,捏了捏他的脸,道,“今天的你真的很棒呢,好像整个人都闪着光。”
“师父要走啦。”在灯光昏暗的门边,韩楚回身向他挥手,“这十年中感谢有你,真的是一段很美的旅程啊。”
“小狐狸,再见。”
苏悦就那么站在那里,直到韩楚的背影终于要消失不见时,他才回过了神,用尽自己的全力大喊道,“老狐狸,再见!”
很远很远的地方,那个女孩愣了一下,然后笑得弯下了腰。
“所以这些年里,你一直都在等她吗?”白灵被这段故事感动的眼泪汪汪,问道。
“这些年里,我爱过了很多人,见过了很多风景,最后又回到了这里,等待着她的归来。”
“万一她不回来呢?”
此时,我们已经到了外面,春雨过后,空气中一片清新,令人精神一振。天空已经暗了下来,在我们的不远处架起了一个高大敞亮的戏台,我们出门时,戏台前已挤满了人。
“她不回来,我就教一辈子戏,她回来,我们就唱一辈子戏。”苏悦拍了拍衣摆,静静地坐在了一个角落,凝神看了起来。
此时,戏台上的樊梨花正手持短刀,踏着标准的步子,道,“我乃金刀圣母之徒,圣上亲赐威灵侯,樊江关兵马大元帅之职。你有何德能,竟敢如此猖狂?”
“我乃鬼谷子王禅老祖之徒,学成兵法武艺,圣上封为平西侯。不管怎么说,我师傅是个公的,你师傅总是个母的。”
“你道你的本领高强,难道我就不能胜你吗?”
“别废话,着打!”
话音落下后,戏台上光影闪动,樊梨花与薛金莲有模有样地斗了起来。
看着戏台上那活灵活现的樊梨花与薛金莲,我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的苏悦与韩楚。时光匆匆,但有些东西,似乎是怎么也不会变的。
“来,敬这大好人间。”
苏悦笑着,递来一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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