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对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黄昏如此偏爱,他说“夜色像受损的动物身体里溢出的血液”。
黄昏是一天之中灰尘的气息最浓重的时候。你一走出屋子就能感觉到,空气的颗粒感变重了。
拐过三个小弯后我就能从昏暗的巷子里出来。广场上人群开始聚集,等待七点钟的舞队。幼童和他的奶奶隔着十来步远投着皮球。快递小哥的电话声中带着急于结束最后工作的急促。河岸边的石凳上坐着人,一半带着孩子。热闹,平和。烤香肠和牛杂的气息从同一个方向飘来。这是一天中摆摊最多的时候。豆腐花绿豆汤,十块钱的带着灰尘的布偶,厚得像雪山的桂花栗子糕寻找还没上当的可怜人,在河边日复一日摆着瓷器的妇女蹲坐着抬眼看人。
我背着手穿过广场,脚掌覆盖昨日的路径。分开迎面而来的人,自行车,三轮车,迎面而来的夜色下的熙熙攘攘。
我总是在天色将暗的时候出门。在夏天是六点四十分。入秋,入冬后变成六点十五分。桥头兼补鞋和裁衣的狭长小店,店主是个湛江来的阿姨,每晚要回去照顾孙子,所以总是六点关门。从八月到十一月,我每次穿过广场,市场,桥头再去到那里,它总是已经落下了不锈钢卷闸门。所以我有一件裙子放在那里将近三个月了。
不过我仍然每天满怀希望地走向那里。因为天黑得愈来愈早。
最常穿的是一件米黄色的一片式长裙。每天下午,西边隔壁庭院上的烤焦了的阳光穿过窗户和楼梯,从门口跨进瓷砖地面。长长的一束,在我身后的地板上不知不觉地移动,越来越长,越来越往里偏移,直到我赤着双脚踩住它的尾巴,它才会停住那么一会儿。
南面的青砖老屋被敲碎后重建。架起竹子,蒙上黑纱,不可见地执行死刑。工人们拿大锤敲击,一身又一声的钝响,霎时让我想起它年代的久远。黑纱再揭开的时候,两层的院落已经变成废墟。两人高的小挖掘机只用了三日就清理出整座老屋的尸骸,从蜿蜒狭窄的小巷子里运出去。不知道屋子里的野猫去了何处。买完菜回来我蹲在挖出的圆柱状的深坑前面往下看。底下的人用铁锹铲起湿润的泥土,地下水滋滋冒出。
灰尘四散弥漫。我只在晚上开一下卧室的窗户,却还是从床上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激情》封面上摸到一层灰——大概在怪我好几日没有拿起它。我听到自己心里叹了一口气,想象黑夜里有一束光打下,我在床铺上打滚,会像扑倒在沙丘中,烟尘升腾。
一座老屋的死亡,留下了周边扩散开来十来间屋子的灰尘。飘在空气里,落到窗户,黑色的皮质沙发,饭桌上的方格桌布,瓶子里插着的十来只黄玫瑰花瓣上。噢,还有我的呼吸道,我的肺里。
一个人的死亡会留下些什么呢?
可见的都被擦除,但那些落到肺里的灰尘呢?
它们将永永久久地呆在那里,与我一同存在,伴随我呼吸,行走,吃饭,走过广场和桥头。
一个人在死亡后不会消失无踪,那些碎屑仍能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竟为此觉得安心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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