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一人食

   《儒林外史》中，前科新中的王大爷吃饭是“鸡、鸭、鱼、肉堆满春台”，周进是“和尚送出的一碟老菜叶，一壶热水”，还要昏头昏脑扫撒了一地的鸡骨头、鸭翅膀、鱼刺、瓜子壳，形成最好的世态炎凉之对比，此后他撞号板一节，“一号哭过，又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又哭，哭得众人心里都凄惨起来”，无非是生活太过心酸。同样的老儒生范进，丈人胡屠户教训“女孩儿自从进了你家门，不知猪油可曾吃过两三回呢”中举那天，他母亲还让他抱着一只下蛋的母鸡去卖“我已是饿得两眼昏花了”。中举与不中之境遇如此差别，而也有恬不知耻的官绅如严贡生，还要冤枉船家吃了他一片云片糕。

   《水浒传》里的人食肠宽大，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口中淡出鸟来”，在村店里吃狗肉，蘸着蒜泥，吃了十来碗酒，口滑只顾要吃，吃完大闹五台山，周作人评其为《水浒》中第一个纯乎赤子之心的人，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吃得粗糙的是李逵，与宋江戴宗在江边吃鱼，嫌不过瘾，用手在汤里捞鱼，大嚼，吃得汤水淋漓。

  《红楼梦》里的人锦衣玉食，大多有消化不良之症，看的人仿佛随他们一起没有胃口。宝玉、黛玉都吃得少，只有湘云锦心绣口，能啖鹿肉。唯一记得宝玉与芳官燕儿同吃的“一碗热腾腾碧荧荧绿畦香稻粳米饭”宝玉吃着“倒觉比往常之味有胜些似的，遂吃了一个卷酥，又命小燕也拨了半碗饭，泡汤一吃，十分香甜可口”。还有王夫人给宝玉的“一碗水水里只用挑一茶匙儿，就香得不得了了”玫瑰清露。

   吃饭是品尝人生滋味的直接途径，包法利夫人的盘子里盛满心酸，路易士的诗“从青菜汤的淡味里觉出生之凄凉”，张爱玲老年在美国的时候回忆起儿时父亲带她去买的香肠卷，是一种与往事的和解，《我们仨》里杨绛写与钱钟书留学的时候在煮沸的电饭锅里涮羊肉，吃得非常满足，是一辈子最快乐的时候，并且钱钟书每天早上不间断地做牛奶红茶，十足伉俪情深，萧红与萧军拿着稿费去吃的咸得齁死人的菜，回去只能用脸盆喝冷水，也还是有情有义的。《饥饿的女儿》里重庆贫民窟里一家人的血旺菠菜火锅，和历史老师喝的那两口白酒，和生父吃的最后的晚餐，都让人印象深刻；

   小说也常常是从吃饭开始的，《半生缘》里，曼祯和世均的爱是从在小餐馆一起吃饭时开始的，因为吃饭实在是最亲密无间的一件事，与陌生人吃饭就最难受，比如应酬，还有比如说相亲，大家心怀鬼胎却又要敷衍得很好，实在尴尬无聊。男女的交往能愉快不拘束地坐在一起吃饭是很大的进步。因为吃饭要吃得雅就会拘束没味道，吃得太狂又太没形象，《围城》里写范小姐涂了脂粉的脸为酒饭蒸汽一熏，如同小牛肉的颜色，实在不好看。

   童年的吃大都没有留下记忆，大概小孩都是不喜欢吃饭的。学校食堂的饭总是伐善可陈，我只记得高中走读的同桌晚上把我的保温杯带回去，第二天早自习给我带了一杯她爸爸给炖的海带排骨汤，至今记得，除了实在好的味道，大概还是吃饭时的心情。

   工作以后，作为单身的女生，常常到处吃饭，单位食堂，街头小馆，有时也跟着去富丽堂皇的地方蹭饭，印象深刻的却是在同事家吃的饭。两个同事都为本县人，刚刚结婚，去她们家里吃饭总给我留下一种富丽温馨的感觉。其中一个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午饭十分丰盛，另一个是小夫妻小家庭，常常煮一锅皮蛋瘦肉粥，用电饼铛贴的饼子，拿手菜是苦瓜炒蛋，做得都很不错，吃着非常贴心舒服。有时候我就睡在这家人的沙发上，同事是个警校毕业的女孩子，看似大大咧咧，实则非常细心，帮我把被子什么的都添添好。

   记得去年冬天临时决定考研的时候，就开始过一种非常清苦的生活，每天独自买菜做饭，只求速战速决，有一天中午觉得很辛苦又不想做饭，对面单位的两位大哥突然打电话来说他们领导不在，让我过去吃鱼头火锅，还说“有你最喜欢吃的萝卜丸子，你多吃鱼，最近用脑多”，那一锅鱼汤和友谊仿佛温暖了我很长时间。

   还是在这年冬天的最后一个月，是快考试的时候了，状态不太好，我们所里的律师说：“跟我们去吃饭吧”，三个人，点的菜几乎是我最爱吃的，他仿佛也知道我不喜欢跟陌生人吃饭敬酒，对我说“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们，我们自己喝自己的酒，吃完了你先走，回去好好复习”，那天又放开吃了好些东西，回去心情也好了。

   大多数的时候我一个人吃饭，有时在街上唯一的派乐汉堡店，有时在小饭馆吃回锅肉，这样的时候觉得很有罪恶感，后来就自己做饭，和租住在所里的一家人共用一个厨房，那家的叔叔阿姨平时很少在，都在武汉打工，他们的孩子在本地上高中，星期五回家。有一次我从家里回去上班，看到我的桌上放了一袋子胡萝卜，小个的，还带着泥土，刮了皮以后颜色特别鲜嫩，阿姨后来说“看你平时爱买胡萝卜，这个是本地种的，比菜市场的甜”，每次我用辣椒炒一小碗，红红绿绿，觉得吃了很多天然维生素，心满意足。他们的孩子有时回家父母却不在家，我就叫他们跟我一起吃饭，可他们还是比较害羞的年龄，吃的时候一言不发，急急忙忙就想去网吧，我想起我那么大年龄的时候了，为免他们不自在，就不再叫他们了，他们是一对双胞胎，还有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姐姐在深圳打工。

    总之，吃饭还是吃得有情有义最好，一人食再怎么精致也比不上与有情人，吃家常菜，粗茶淡饭，一生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