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从电影《霸王别姬》看小说情节构思

对于很多朋友而言，《霸王别姬》可以说是非常古老的一部电影了，影片上映于1993，很有年代感了。繁华看多了，一些朴素的东西总是难以入眼的，这是我们的挑剔。但还是诚挚推荐大家去看一下这部电影，演员演技、影片情节构思都很出彩。建议大家看完电影再看此文。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从电影《霸王别姬》看小说情节构思

1.风尘痴女，终将凋零

菊仙最后的结局是非常凄凉，一条白练，就结束了这个聪慧的生命。但，不得不说，她的死却又是注定的，无法逃脱的。自打一出场，她的死也就注定了，为何？且听我一一解说。

菊仙是什么身份，青楼里面的名妓。虽说是名妓，但一出场，就是她人的玩物。然而，这个玩物她不安分，有些戏她不愿演。一出场就闹着要跳楼，原因是嫖客们逼她用嘴对嘴的方式喂他们吃东西。为此，她宁愿以死相逼，她作为名妓的底线也就出来了。并且，对于妓女而言，这个底线是很高的。所以，她是有下线的妓女。当然，也是闹着自杀而已，没有果断要跳，底线是有，但也不是烈女，因为叫嚣自杀暂且还是她反抗的计策。到此，似乎，心机二字也和她有了关联。

后来，她跳了，跳进段小楼的怀抱，这个怀抱是青楼之外的怀抱，这个怀抱是良家妇男的怀抱。从良的道路也就出现了。这就是这里菊仙的出场，出场情节展现的是她的内心与自我身份的矛盾，引出的是，这个人物她解决矛盾的另一种选择，逃离青楼，从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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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却不知道，即便我们在后面的剧情中看到她是多么有魄力的女子，但她还是太渺小了，她的敌人太多了。她还不知道。敌人是什么，是身份，逃不脱的身份——妓女，风尘女子。段小楼什么身份，名角，社会名流。一个是社会低层，卑贱无名。一个是上层名角，远近闻名。身份是什么，是强大的社会的环境，是难以摆脱的枷锁，已经被世俗意识所固化的对象。巨大的身份悬殊背后，对爱情的追求，对幸福的追求，注定了要与他人对抗，与社会对抗。而最后的结果，要么是斗胜了社会，要么就是被社会打败，走向毁灭。第一种是言情小说的俗套，第二种是赤裸裸的现实摹写。

第一个敌人，便是小楼最亲近的人——程蝶衣。热脸贴冷屁股，便是菊仙对待蝶衣的写照。这是她没想到的，这是她猝不及防的。才一相逢，就和蝶衣发生直接的矛盾。蝶衣是菊仙从良后遇到的最大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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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的抵制背后掩藏了多少内心的痛苦。曾经青梅竹马（霸王与姬的关系），然而，他最爱的师哥却被一个普通女子给抢了，这么多年的情谊，却胜不过一个女子。而且，还是青楼女子，还是妓女。这愤恨与醋意又如何能平复呢？所以，不论何时，对菊仙的称呼始终都是“菊仙小姐”，而不是嫂子之类。

当然，我们为何要说菊仙痴情？且不说她多次担心小楼跟着蝶衣演出容易出事的表现。从一个非常反常理的情节，便能见识菊仙在心机与智识之下的情痴。当目睹小楼和国名党军发生争执，进而发展为搏斗的时候，菊仙从开始的厉声劝斥，到后来，火急火燎，气急败坏的冲下去，她下去干嘛？一个孕妇，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在男人打架的时候，居然要冲进队伍。不寻常的举措背后昭示着痴心。在危急时刻，她首先想到的是丈夫的危险，而非肚子里的孩子。甚至，她都不是想到的。完全是她一时的心急，一时的激情。感性的驱使，让她不顾自己与胎儿安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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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情的她，敢为了丈夫，与蝶衣抗争，与袁四爷抗争，与师父抗争。不过这些场合里，她都是自信满满，能镇住场面。足见机智与理性。那么，最显真情的，当然是，连聪明女人的理性的丢失的时刻了。

    文革的时候，“妓女”身份的枷锁再次成为敌人。小楼这时却屈服了，更在屈服之下说的“不爱”，说的“划清界限”。这自然是她万万不能承受的。她的项羽屈服了。她与尘世的斗争背后，所求的便是小楼。但小楼却妥协了，叛离了爱，叛离了菊仙。事已至此，她还有何追求可言，唯有诀别，唯有自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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鲜花凋零非风催，痴情人离心自残。

2.虞兮虞兮奈若何？

典故《霸王别姬》中，虞姬最终的结局是自刎与霸王之前，这自然也是影片中虞姬的最好归宿了。

影片的以段小楼与程蝶衣二人在空落落的剧院里与扫地大爷的对话开头，进而以蒙太奇式的手法跳转到往昔的风风雨雨，看众自然就不知道开头何意？所以，电影就以设悬的形式开场了。当然，悬念早晚都是要被揭开的，影片结尾，又回到开头场景。这时，我们便知道了，这已经是历经风风雨雨，经历无数历史浩劫，开始步入和平时代了。然而，这时一切已风平浪静，再次相逢本应庆幸与珍惜，然而，蝶衣为何偏偏还要自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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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些东西却已经随风而去了。结尾两人再次一同唱戏，却“不灵了”，又一次唱起“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蝶衣申请复杂。即便“我们再来”，即便再次练习，都是徒然，都只能证明“老了”，不能再唱了。蝶衣便拿霸王之剑自杀了。为何而死？自然是因为兵败了。霸王与虞姬最大的战场就是戏台，戏台不灵，便如兵败如山倒。一直痴迷于戏的蝶衣是无法承受的。蝶衣一直自视为虞姬，对于小楼的情愫极深。这情愫深，深到无法分离。所以，他是不能忍受小楼有女人的，他是想和小楼一起把戏唱下去的，想和小楼一起在一起，这情深，深到从儿时的友情甚至幻化为成人之后的爱情，因为有爱的成分，所以才会对菊仙有满满的醋意；因为有爱的成分，所以才因为失去小楼而堕落到自暴自弃，吸毒失身；因为有爱的成分，所以才在小楼在红卫兵面前的屈服后，愤怒的揭露菊仙的妓女身份。而这爱，不全是同性之间的深情，更是“入戏太深”，蝶衣或许一直不知道自己是蝶衣，只知道自己是虞姬；或许也一直不知道小楼是小楼，只知道小楼是他的霸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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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沧海桑田，如今的他们已经再无往日的芳华，如今的他们，已经再非昔日的“角”，即便同台唱戏，但是，这戏却也唱不好了。蝶衣的死，是为戏而死，也是为霸王而死。此刻，我们也更懂得，蝶衣的爱却不只是同性的爱，蝶衣的爱是对戏的爱与对霸王的爱的交织，所以，即便进入最好的时代，即便这时已经没有了菊仙的阻碍，但是他依然选择去死，依然选择自刎，因为有些东西在他心中已经消亡了，因为他和霸王已经败北了。败给自己，还是败给年龄，还是败给时代，都不重要。总之，蝶衣可以完成虞姬的最后一幕表演了。因为，或许未来根本没有比这更好的演绎了，这是最精彩，最完美的演绎了。蝶衣的死，因戏而死，因爱而死，因败而死。但也是成全了戏，成全了爱，成全了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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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开场的对话也就很好理解了。简而言之，对大爷的回答中，小楼傻傻的，总是说不对时间，但是蝶衣能指正出具体的时间。这个细节处理得极好，时隔多年，蝶衣依然没有变，依然那么痴情，依然能清楚的记得时间。或许他每天都在计数着和小楼分别的时日，或许他每天都在回味着曾经过往，总之，他的心中是明白的，明白对小楼的情，留存对小楼的情，即便是在经历了种种坎坷与背叛之后，依然如此。所以，结尾的自杀又并非无情，却是太深情，却是痴心的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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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蝶衣的死，在一开始就埋下了。蝶衣在太监家里发现了宝剑，这宝剑自然要送给适合用宝剑的霸王。而这宝剑是他们从小时候带过来的唯一物件，这宝剑也是始终穿插于电影中的剑，它总是要派上用场的。最好的用场就是自杀之剑。影片名叫霸王别姬，无数次的别，但最终总是要永别的，永别的最好方式就是自杀，结尾的最好方式，就是做一会真正的虞姬与霸王。所以，电影的结局在这个角度上，构思是极好的。

3.冲突中蕴藏着结局

小楼是缺乏坚守的，虽然一脸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但是，他是没有坚守的，没有痴的，所以，事到临头的时候是硬气不了的。菊仙认真的说要做他的女人时，他楞了，因为他之前只是计谋，只是欺骗，虽然有激情，但或许还不至于娶，所以他一开始就犹豫了，犹豫之后才答应的。后来在强势的红卫兵面前，他出卖了蝶衣，出卖了菊仙。还没屈打，他就招了，因为他心中是没有坚守的。我们会发现，很多他要和别人斗争的场景都只能说是一时逞能，仗着激情的斗殴罢了，但是“骨气”二字却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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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的结局是，菊仙和虞姬都自杀了，都离霸王而去了。所以，他们可以说，都是虞姬，只是虞姬不同的显像罢了。然而，他们的命运都是悲惨的，都是像虞姬一样，美人迟暮的结尾。因为他们的痴情，因为他们的忘我。菊仙痴情于小楼，蝶衣痴情于戏，痴情于霸王。他们的痴都聚集小楼一身，所以他们的命运可以说都是寄在小楼一人手中。而，他们二者之间是有冲突的。可以说他们的冲突是二元的，一个活在俗世里，一个活在戏里，一个更爱的是俗世中的小楼，一个更爱的是戏中的霸王。戏不同于人生，但是人生又何尝不同于戏。小楼在二者之间挣扎，挣扎着不知道取舍，始终在犹豫，他既抛不下菊仙，又抛不下蝶衣。就如在人生和戏之间徘徊。总是告诫蝶衣“这只是戏”的他，却如何又能够分辨出戏和人生，所以，结局是，二者都被他所伤，都为他而死。这死早已埋藏在他的徘徊里。结果，人生和戏，又是何其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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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些遐想

电影与小说的很多构思都是极其相仿的，作者构造的很多情节都是要释放作用的，或早或晚，或隐或显，不能有多余的。甚至往往是细微的东西，背后越能带出更大的世界。

所以，这些情节中有太多的必然，必然的走向，不能被作者的观念所左右的走向。因为，如果作者非要干涉，那么小说的情节走向也就被扭曲了。

想到了巴金说，自己写到《家》的十六章的时候，就感受到了开始担忧起了自己哥哥的未来了。他想要把写出来的寄给哥哥，希望哥哥看了后能够有所觉悟。但是却已经来不及了，信还没寄到，哥哥就已经自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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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巴金在写书的时候已经真正看到了人的内心，看到了内在的冲突与必然，看到了哥哥自我压抑与妥协的背后，只能走向灭亡，所以，他是能在写小说的时候预知到现实的。

当然，也正像我们再《家》中看到的。大哥高觉民放弃自己青春的追求，痛苦的接受了家庭的安排，和未曾谋面的女子结婚，压抑住了自己内心中对梅表姐的爱，始终逆来顺受，始终奉行着自己的“作揖主义”，一生只有能用一个“苦”字形容。所幸结婚后，发现妻子的贤淑与温柔，结婚后被妻子的温暖打动，心中有了一些温暖，有了一丝牵挂。即便内心中还有对梅的情愫，那又有何用呢？因为都被沉重的现实压得无法动弹了。所以，唯一的温暖也就只能来自妻子及未来的儿子了。所以，也就继续默默忍受外在的一切束缚。然而，这又是极其可怕的，因为他所以的生命都寄托在妻子的一点温暖身上，别的地方，他都得不到温暖，得不到理解，只有压迫，只有他不能推卸的压迫。然而，未来如果这现实压向妻儿的时候，他又如何能保护得了妻儿呢？而现实也正是如此，那个时代的重负总是难以逃脱的，除非你抗争，你去肩负这些压力，你去毁灭这些压力，否则终将被压垮。所以，当这最终的压力压向妻子时，他没有站出来保护，而结局便是妻子的凄惨离世。他唯一的温暖离世了，他还能有何依恋呢？所以即便巴金没有在《家》中写出来，但是迎接他的未来也只能是一死。这便是必然，这必然他在被时代，被人物自身所推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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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有个情节很值得玩味。爷爷临死的时候要把觉慧叫回来，说不会再强迫觉慧结婚了？一度顽固不化，一度坚持权威的爷爷此刻为什么要把觉慧叫来呢？为何临终时，爷爷的遗言只是对觉慧和觉新说呢？既不是对最爱的儿子说，也不是对陈姨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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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这时爷爷看到的是儿子们的堕落，看到的是儿子们身上道德和操守的缺失，虽读圣贤书，却都是伪君子，都是败家子。爷爷最后的死，死在对于儿子们的失望，对于自己辛苦创就的家业的痛心。但也看到两个孙儿虽然始终在与自己做对，在反抗，但是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一些坚守，看到了青年的志气在。爷爷临终遗言，暗含的是爷爷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他们。因为这时婚事和所谓面子、威严的坚持都不再重要了。毕竟自己凌厉一生，最终培养的儿子却都是失败的。爷爷的威严与固执在这时才崩塌，也只有在这时才能真正崩塌。知道儿子们在外风流成性，知道孩子们的虚伪，受到深深刺激的他，才能看到这过往的礼教上的虚假与无力。但是，爷爷向来是无比固执的，爷爷心中的封建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所以，即便遇到再大的刺激，也是难以从封建的捍卫者摇身一变为反抗者的，所以觉醒后，最好的情节构思就是含恨而去。在这含恨里，我们既见到了爷爷的“亢龙有悔”式的觉悟，又看到爷爷一生坚持的道德大厦瞬间崩塌的凄凉，更看到新价值在爷爷的死中留有的余味。当然，爷爷的死，也意味着家族即将的衰败，意味着曾经的繁华便如红楼一梦。但是爷爷是必然的，是精彩的，这是最好的结局，正如蝶衣的自刎一样。因为，新的生机开始在这即将大厦将倾里萌发，生长……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事事因人而起，人人因事而亡！是小说，是电影，亦是人情人性！

后记：

课堂上无意中跟学生分享看《霸王别姬》的感受，引发了我写文章的想法。国庆节前就开始写，由于工作耽搁，断断续续的才写完。这也是初次尝试将自己对于电影的解读撰写成文，大家有想法可以一起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