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泉高致》
宋·郭熙 原文
◆原序
语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谓礼乐射御书数画之流也。易之山坟、气坟、形坟,出于三皇。山如山,气如气,形如形,皆画之椎轮。黄帝制衣裳有章数,或绘或绣,皆画本也。故舜十二章,山龙华虫,曰观古人象。《尔雅》曰:“画,象也。”言象之所以为画尔。《易》设卦观象系辞,《论语》:“绘事后素”,《周礼》:“绘画之事后素工”,画之为本甚大且远。自古说伏戏画八卦,读为今汝画之画,画文训为止,不知画八卦为等义,故画当为画,但今画出于后世,其实止于画字尔。又今之古文篆籀禽鱼,皆有象形之体,即象形画之法也。思丱角时,侍先子游泉石,每落笔必曰:画山水有法,岂得草草。思闻一说,旋即笔记。今收拾纂集,殆数十百条,不敢失坠,用贻同好。噫!先子少从道家之学,吐故纳新,本游方外,家世无画学,盖天性得之,遂游艺于此,以成名焉。然於潜德懿行,孝友仁施,为深则游焉息焉。此志子孙当晓之也。
◆《林泉高致集》(宋)郭熙 述 郭思 攥辑
《林泉高致》翰林待诏直长赠正议大夫郭熙淳夫撰
◎山水训
君子之所以爱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园,养素所常处也;泉石,啸傲所常乐也;渔樵,隐逸所常适也;猿鹤,飞鸣所常亲也。尘嚣缰锁,此人情所常厌也。烟霞仙圣,此人情所常愿而不得见也。直以太平盛日,君亲之心两隆,苟洁一身出处,节义斯系,岂仁人高蹈远引,为离世绝俗之行,而必与箕颖埒素黄绮同芳哉!白驹之诗,紫芝之咏,皆不得已而长往者也。然则林泉之志,烟霞之侣,梦寐在焉,耳目断绝,今得妙手郁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猿声鸟啼依约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夺目,此岂不快人意,实获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贵夫画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轻心临之,岂不芜杂神观,溷浊清风也哉!
画山水有体,铺舒为宏图而无余,消缩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体,以林泉之心临之则价高,以骄侈之目临之则价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须远而观之,方见得一障山川之形势气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笔,即掌中几上,一展便见,一览便尽,此皆画之法也。
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画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谓此佳处故也。故画者当以此意造,而鉴者又当以此意穷之,此之谓不失其本意。
画亦有相法,李成子孙昌盛,其山脚地面皆浑厚阔大,上秀而下丰,合有后之相也,非特谓相兼,理当如此故也。
人之学画,无异学书,今取钟、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于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必兼收并览,广议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家,然后为得。今齐鲁之士惟摹营丘,关陕之士惟摹范宽,一己之学,犹为蹈袭,况齐鲁关陕,辐员数千里,州州县县,人人作之哉!专门之学,自古为病,正谓出于一律,而不肯听者,不可罪不听之人,迨由陈迹,人之耳目喜新厌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为大人达士不局于一家者,此也。
柳子厚善论为文,余以为不止于文。万事有诀,尽当如是,况于画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不精则神不专,必神与俱成之。神不与俱成则精不明;必严重以肃之,不严则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则景不完。故积惰气而强之者,其迹软懦而不决,此不注精之病也;积昏气而汨之者,其状黯猥而不爽,此神不与俱成之弊也。以轻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圆,此不严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体疏率而不齐,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则失分解法,不爽则失潇洒法,不圆则失体裁法,不齐则失紧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与明者道:
【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岂非所谓惰气者乎!又每乘兴得意而作,则万事俱忘,及事汨志挠,外物有一则亦委而不顾。委而不顾者,岂非所谓昏气者乎!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岂非所谓不敢以轻心挑之者乎!已营之又彻之,已增之又润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复之,每一图必重复终始,如戒严敌然后毕,此岂非所谓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谓天下之事,不论大小,例须如此,而后有成。先子向思每丁宁委曲,论及于此,岂非教思终身奉之以为进修之道耶!】
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其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真山水之川谷远望之以取其势,近看之以取其质。真山水之云气四时不同:春融,夏蓊郁,秋疏薄,冬黯淡。画见其大象而不为斩刻之形,则云气之态度活矣。真山水之烟岚四时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画见其大意而不为刻画之迹,则烟岚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风雨远望可得,而近者玩习不能究错纵起止之势,真山水之阴晴远望可尽,而近者拘狭不能得明晦隐见之迹。山之人物以标道路,山之楼观以标胜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远近,山之溪谷断续以分浅深。水之津渡桥梁以足人事,水之渔艇钓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为众山之主,所以分布以次冈阜林壑为远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当阳而百辟奔走朝会,无偃蹇背却之势也。长松亭亭为众木之表,所以分布以次藤萝草木为振契依附之师帅也,其势若君子轩然得时,而众小人为之役使。无凭陵愁挫之态也。山近看如此,远数里看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侧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异,所谓“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形状,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冬看又如此,所谓“四时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阴睛看又如此,所谓“朝暮之变态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数十百山之意态,可得不究乎!春山烟云连绵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阴人坦坦,秋山明净摇落人肃肃,冬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画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画之景外意也。见青烟白道而思行,见平川落照而思望,见幽人山而思居,见岩扃泉石而思游。看此画令人起此心,如将真即其处,此画之意外妙也。
东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为东南私也。东南之地极下,水潦之所归,以漱濯开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浅,其山多奇峰峭壁,而斗出霄汉之外,瀑布千丈飞落于霞云之表。如华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华山者鲜尔,纵有浑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浑厚,天地非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极高,水源之所出,以冈陇拥肿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盘礴而连延不断于千里之外。介丘有顶而迤逦拔萃于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类者鲜尔,纵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华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别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庐、霍、雁荡、岷峨、巫峡、天坛、王屋、林庐、武当,皆天下名山巨镇,天地宝藏所出,仙圣窟宅所隐,奇崛神秀莫可穷,其要妙欲夺其造化,则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饱游饫看,历历罗列于胸中,而目不见绢素,手不知笔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画,此怀素夜闻嘉陵江水声而草圣益佳,张颠见公孙大娘舞剑器而笔势益俊者也。今执笔者所养之不扩充,所览之不淳熟,所经之不众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纸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哉!后主妄语,其病可数。何谓所养欲扩充?近者画手有《仁者乐山图》,作一叟支颐于峰畔,《智者乐水图》作一叟侧耳于岩前,此不扩充之病也。盖仁者乐山宜如白乐天《草堂图》,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乐水宜如王摩诘《辋川图》,水中之乐饶给也。仁智所乐岂只一夫之形状可见之哉!何谓所览欲淳熟?近世画工,画山则峰不过三五峰,画水则波不过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盖画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向背,颠顶朝揖,其体浑然相应,则山之美意足矣。画水,齐者、泪者、卷而飞激者、引而舒长者,其状宛然自足,则水态富赡也。何谓所经之不众多?近世画手生于吴越者,写东南之耸瘦;居咸秦者,貌关陇之壮;浪学范宽者,乏营丘之秀;媚师王维者,缺关同之风骨。凡此之类,咎在于所经之不众多也。何谓所取之不精粹?千里之山不能尽奇,万里之水岂能尽秀。太行枕华夏而面目者,林虑泰山占齐鲁而胜绝者,龙岩一概画之,版图何异?凡此之类,咎在于所取之不精粹也。故专于坡陀失之粗,专于幽闲失之薄,专于人物失之俗,专于楼观失之冗,专于石则骨露,专于土则肉多。笔迹不混成谓之疏,疏则无真意;墨色不滋润谓之枯,枯则无生意。水潺氵爰则谓之死水,云不自在则谓之冻云,山无明晦则谓之无日影,山无隐见则谓之无烟霭。今山日到处明,日不到处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无日影。今山烟霭到意隐,烟霭不到处见,山因烟霭之常态也。隐见不分焉,故日无烟霭。
山,大物也,其形欲耸拨,欲偃蹇,欲轩豁,欲箕踞,欲盘礴,欲浑厚,欲雄豪,欲精神,欲严重,欲顾盼,欲朝揖,欲上有盖,欲下有乘,欲前有据,欲后有倚,欲下瞰而若临观,欲下游而若指麾,此山之大体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静,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环,欲肥腻,欲喷薄,欲激射,欲多泉,欲远流,欲瀑布插天,欲溅扑入地,欲渔钓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挟烟云而秀媚,欲照溪谷而光辉,此水之活体也。
山以水为血脉,以草木为毛发,以烟云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华,得烟云而秀媚。水以山为面,以亭榭为眉目,以渔钓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渔钓而旷落,此山水之布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脉在下,其肩股开张,基脚壮厚,峦岫冈势培拥相勾连,映带不绝,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谓之不孤,谓之不什。下者血脉在上,其颠半落,项领相攀,根基庞大,堆阜臃肿,直下深插,莫测其浅深,此浅山也。故如是浅山谓之不薄,谓之不泄。高山而孤,体干有什之理,浅山而薄,神气有泄之理,此山水之体裁也。
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浅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贵周流而不凝滞。
山无烟云如春无花草。
山无云则不秀,无水则不媚,无道路则不活,无林木则不生,无深远则浅,无平远则近,无高远则下。
山有三远:自山下而仰山颠,谓之高远;自山前而窥山后,谓之深远;自近山而望远山,谓之平远。高远之色清明,深远之色重晦;平远之色有明有晦;高远之势突兀,深远之意重叠,平远之意冲融而缥缥缈缈。其人物之在三远也,高远者明了,深远者细碎,平远者冲淡。明了者不短,细碎者不长,冲淡者不大,此三远也。
山有三大,山大于木,木大于人。山不数十里如木之大,则山不大;木不数十百如人之大,则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叶,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头。木叶若干可以敌人之头,人之头自若干叶而成之,则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远山无皴,远水无波,远人无目。非无也,如无耳。
山欲高,尽出之则不高,烟霞锁其腰则高矣。水欲远,尽出之则不远,掩映断其派则远矣。
山因藏其腰则高,水因断其湾则远。盖山尽出不唯无秀拨之高,兼何异画碓嘴!水尽出不唯无盘折之远,兼何异画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盘折,委曲铺设,其景而来不厌其详,所以足人目之近寻也。傍边平远,峤岭重叠,钩连缥缈而去,不厌其远,所以极人目之旷望也。
◎画意
世人止知吾落笔作画,却不知画非易事。庄子说画史“解衣盘礴”,此真得画家之法。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晋人顾恺之必构层楼以为画所,此真古之达士!不然,则志意已抑郁沈滞,局在一曲,如何得写貌物情,摅发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峄阳孤桐,巧手妙意洞然于中,则朴材在地,枝叶未披,而雷氏成琴,晓然已在于目。其意烦悖体,拙鲁闷嘿之人,见铦凿利刀,不知下手之处,焉得焦尾五声扬音于清风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哲人多谈此言,吾人所师。余因暇日阅晋唐古今诗什,其中佳句有道尽人腹中之事,有装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静居燕坐,明窗净几,一炷炉香,万虑消沉,则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画之主意亦岂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将就率意,触情草草便得。
【思因记先子尝所诵道古人清篇秀句,有发于佳思而可画者,并思亦尝旁搜广引,以献之先子,先子谓为可用者,其诗虽全章半句及只一联者,咸录之于下。好事者观此,则古今精笔亦可以思过半矣。】
先子尝诵诗可画者
女儿山头春雪消,路傍仙杏发柔条。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车下野桥。(唐·羊士谔《望女儿山》)
独访山家歇还涉,茅屋斜连隔松叶。主人闻语未开门,绕篱野菜飞黄蝶。(长孙左辅《寻山家》)
南游兄弟几时还,知在三湘五岭间,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沈山。(窦巩《寄南游》)
钓罢孤舟系苇梢,酒开新瓮鮓开包。自从江浙为渔父,二十余年手不叉。(无名氏)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老杜)
渡水蹇驴只耳直,避风羸仆一肩高。(雪诗)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王摩诘)
六月杖藜来石路,午阴多处听潺湲。(王介甫)
数声离岸掳,几点别州山。 (魏野)
思尝助记
远水兼天净,孤城隐雾深。(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声陂。(李拱村舍)
密竹滴残雨,高峰留夕阳。(夏疾叔简)
天遥来雁小,江阔去帆孤。(姚合)
雪意未成云着地,秋声不断雁连天。(钱惟演)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韦应物)
相看临远水,独自坐孤舟。(郑谷)
◎画诀
凡经营下笔,必合天地。何谓天地?谓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间方立意定景。见世之初学,据案把笔下去,率尔立意,触情涂抹,满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赏于潇洒,见情于高大哉!
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会大松,名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杂窠、小卉、女萝、碎石,以其一山表之于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耸;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处有千尺之松;在水者,土薄处有数尺之檗。水有流水,石有盘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练飞于林木表,怪石虎蹲于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霁,雪有雪霁;风有急风,云有归云;风有大风,云有轻云。大风有吹沙走石之势,轻云有薄罗引素之容。
店舍依溪不依水冲,依溪以近水,不依水冲以为害。或有依水冲者,水虽冲之,必无水害处也。村落依陆不依山,依陆以便耕,不依山以为耕远。或有依山者,山之间必有可耕处也。
大松大石必画于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于浅滩平渚之边。
一种使笔不可反为笔使,一种用墨不可反为墨用。笔与墨,人之浅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纵,又焉得成绝妙也哉!此亦非难,近取诸书法,正与此类也。故说者谓王右军喜鹅,意在取其转项。如人之执笔转腕以结字,此正与论画用笔同。故世之人多谓善书者往往善画,盖由其转腕用笔之不滞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详见下文)
砚用石,用瓦,用盆,用瓮,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东川与西山,笔用尖者、圆者、粗者、细者、如针者、如刷者。运墨有时而用淡墨,有时而用浓墨,有时而用焦墨,有时而用宿墨,有时而用退墨,有时而用厨中埃墨,有时而取青黛杂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润而不枯燥。用浓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浓与焦则松林石角不了然,故尔了然,然后用青墨水重叠过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雾露中出也。淡墨重叠旋旋而取之谓之干,淡以锐笔横卧惹惹而取之谓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谓之渲,以水墨滚同而泽之谓之刷,以笔头直往而指之谓之扌卒,以笔头特下而指之谓之擢。以笔端而注之谓之点,点施于人物,亦施于木叶,以笔引而去之谓之画,画施于楼屋,亦施于松针。雪色用淡浓墨作浓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烟色就缣素本色萦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见笔墨迹。风色用黄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浅深取之,瀑布用缣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绿、夏碧、秋青、冬黑,天色春晃、夏苍、秋净、冬黯。画之处所须冬燠夏凉,宏堂邃宇。
画之志思须百虑,不干神盘意豁。老杜诗所谓“五日画一水,十日画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真迹”,斯言当矣!
◎画题
《世说》所载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陈留范宣学,宣之读书抄书,安道皆学,至于安道学画,宣乃以为无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赋》,为宣画其所赋内前代衣冠宫室,人物鸟兽,草木山川,莫不毕具,而一一有所证据,有所征考,宣跃然从之曰:“画之有益。”如是然后重画。然则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袭,而画者皆有所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礼殿,有西晋益州刺史张牧画三皇五帝,三代至汉以来,君臣圣贤人物,灿然满殿,令人识万世礼乐,故王右军恨不克见。而今士大夫之室,则世之俗工下吏,务眩细巧,又岂知古人于画事别有意旨哉!中间吾为试官,出尧民击壤题,其间人物却作今人巾帻。此不学之弊,不知古人学画之本意也。
【思因纂录先子画题之下,间以所闻注而出之,盖亦用先人之本训尔。】
一种画春夏秋冬各有始终晓暮之类,品意物色便当分解,况其间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时,而经史诸子中故事又各须临时所宜者为可,谓如春有早春云景,早春雨景,残雪早春,雪霁早春,雨霁早春,烟雨早春,寒云欲雨春,早春晚景,晓日春山,春云欲雨,早春烟霭,春云出谷,满溪春溜,春雨春风(作斜风细雨),春山明丽,春云如白鹤,(非多,谓如鹤形也。飞扬鹤之类,亦取自在尔。)皆春题也。
夏有夏山晴霁,夏山雨霁,夏山风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馆,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松石平远,夏山雨过,浓云欲雨,骤风急雨,(又曰飘风急雨。)夏山雨罢云归,夏雨溪谷溅瀑,夏山烟晓,夏山烟晚,夏日山居,夏云多奇峰,皆夏题也。
秋有初秋雨过,平远秋霁,(亦曰秋山雨霁)秋风雨霁,秋云下陇,秋烟出谷,秋风欲雨,(又曰西风欲雨)秋风细雨,(亦曰秋雨)西风骤雨,秋晚烟岚,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远,远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松石,平远秋景,皆秋题也。
冬有寒云欲雪,冬阴密雪,冬阴霰雪,翔风飘雪,山涧小雪,四溪远雪,雪后山家,雪中渔舍,<舟义>舟沽酒,踏雪远沽,雪溪平远,又曰风雪平远,绝涧松雪,松轩醉雪,水榭吟风,皆冬题也。
晓有春晓,秋晓,雨晓,雪晓,烟风晓色,秋烟晓色,春霭晓色,皆晓题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过晚照,雪残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远水晚照,暮山烟霭,僧归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题也。
松有双松、三松、五松、六松,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乔松(至一望松,皆祝寿用)青松、春松、长松、一望松。
【作连山带岭一望不断之意,先子于一幅上为之一老人以一手抚面,前大松作极引望之意,其老人若为寿星所献之人云。】
石有怪石、坡石、松石,(兼云松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
【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带远近作一二也。】
灵岩怪石
【怪石之在山岩用者也,山中松萝大木之致,可以映带,随上下作一二也。】
松石平远
【作平远于松石旁,松石要大,平远要小,此小景也。】
松石溅扑
【作溅扑于松石边,松石要凝重,溅扑要飞动,此小景也,大率分别浅深高下也。】
云有云横谷口,云出岩间,白云出岫,轻云下岭。
烟有烟横谷口,烟出溪上,暮霭平林,轻烟引素,春山烟岚,秋山烟霭。
水有回溪溅瀑,松石溅瀑,云岭飞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烟溪瀑布,远水鸣榔,云溪钓艇。
杂有水村渔舍,凭高观耨,平沙落雁,溪桥酒家,桥梁樵子,皆杂题也。
◎画格拾遗
《早春晚烟》【骄阳初蒸,晨光欲动,晓山如翠,晓烟交碧,乍合乍离,或聚或散,变态不定,飘摇缭绕于丛林溪谷之间,曾莫知其涯际也。】
《风雨水石》【猛风骤发,大雨斜倾,瀑布飞空,湍奔射石,喷玉溅玉,交相溅乱,不知其源流之远近也。】
《古木平林》【层峦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轮f1万状,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图乃郭熙所画,温县宣圣殿三壁画也)】
《烟生乱山》【生绢六幅,皆作平远,亦人之所难。一障乱山,几数百里,烟嶂联绵,矮林小宇,间见相映,看之令人意兴无穷。此图乃平远之物也。】
《朝阳树梢红》【缣素横长六尺许,作近山远山,山之前后神宇佛庙,津渡桥梁,缕分脉剖,佳思丽景,不可殚言。惟是于浓岚积翠之间,以朱色而浅深之,自大山腰横抹,以旁达于向后平远,林麓烟云缥缈,一带之上,朱绿相异,色之轻重,隐没相得,画出山中一番晓意,可谓奇作也。】
《西山走马》【先子作衡州时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于深山中数人骤马出谷口,内人坠下,人马不大而神气如生,先子指之曰:躁进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长板桥,有皂帻数人,乘款段而来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于峭壁之隈、青林之荫,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榼书帙,庵前露顶坦腹一人,若仰看白云,俯听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侧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则又高矣。】
《一望松》【先子以二尺余小绢,作一老人倚松岩前,在一大松下,自此后作无数松,大小相联,转岭下涧,几十百松,一望不断。平未尝如此布署,此物为文潞公寿意,取公子子孙孙,联绵公相之义,潞公大喜。】
◎画记
思家有先子手志载:神宗即位后,庚申年二月九日,富相判河阳,奉中旨津遣上京。首蒙三司使吴公中复召作省壁,续于开封尹邵公亢召作府厅六幅雪屏,次于都水为判监张公坚父故人延某画六幅松石屏,次吴正宪为三盐铁副使召作厅壁风雪远景屏,又于谏院为正宪作六幅风雨水石屏,又相国寺李元济西壁神后作溪谷平远,次准内降与艾宣、崔白、葛守昌同作紫宸殿屏,次与符道隐、李宗成同作小殿子屏,次蒙勾当挂书院供奉宋用臣传圣旨召赴御书院作御前屏帐。或大或小,不知其数。即有旨特授本院艺学,时以亲乞免,不许。又乞假省亲,命方如所乞,有旨作秋雨冬雪二图赐岐王,又作方丈围屏,又作御座屏二,又作秋景烟岚二赐高丽,又作四时山水各二,又作春雨晴霁图屏上。某幸蒙恩令待诏,又降旨作玉华殿两壁半林石屏,又作着色春山及冬隂密雪,又得旨于景灵宫十一殿了屏面大石计十一枚,其后零细大小悉数不及,内有说者别列之其下。
神宗一日谓刘有方曰:“郭熙画鉴极精,每使之考校天下画生,皆有议论。可将秘阁所有汉晋以来名画,尽令郭熙详定品目前来。”先子遂得偏阅天府所藏,先子一一有品第名件。思家恨不见其本。
紫宸殿屏,今江宁府艾宣画鹤四只,崔白画竹数茎,葛守昌画海棠,奉旨于屏面画石一块,其三画者累命催督,经月方了。某画恠石,移时而就。
内东门小殿屏,屏八幅,面有两掩扇。其左扇长安符道隐画松石,右扇鄜州李宗成画松石,当面六幅某奉旨画秋景山水。
御帐画朔风飘雪图。神宗令宋用臣造御氊帐成,甚奇。蒙御批曰:“郭熙可令画此帐屏。”先子作一图名曰《朔风飘雪》,其景大坡林木,长飙吹空,云物纷乱,而大片作雪,飞扬于其间。时方早,神宗一见大赏,以为神妙如动。即于内帑取实花金带锡先子,曰:“为卿画特奇,故有是赐,他人无此例。”
化成殿壁在后苑延春阁西,永福殿南东也。上之燕处,两壁各画松石溪谷溅扑。门(阙)南画悬崖恠木松石,东小壁画雨霁山水。钦明殿壁东小壁画松石平远,又三间作秋雨。
睿思殿宋用臣修所谓凉殿者也,前后修竹茂林隂森,当暑而寒。其殿中皆凿青石作海兽鱼龙,玲珑相通透,潜引流水漱鸣其下,而上设御榻,真所谓凉殿也。上曰:“非郭熙画不足以称于是命。”宋用臣传旨令先子作四面屏风,盖绕殿之屏皆是。闻其景皆松石平远山水秀丽之景,见之令人森竦。有中贵王绅好吟咏,有宫词百首,曰:“绕殿峰峦合匝青,画中多见郭熙名。”盖为此也。
瑶津亭玉华殿屏在后苑,闻宋用臣同杨琰自钱塘特地架一亭来,新凿一池安其上。上临幸曰:“惜乎无莲荷。”用臣曰:“愿陛下明日赏莲荷。”上曰:“用臣又诞也,若无莲荷,如何?”用臣曰:“惟陛下所诛。”明日莲荷满池,上燕幸之,大喜。乃用臣一夕买京师盆莲,沉之池底,遂使万柄倚岸。上曰:“此亭之屏不可不令郭熙画。”遂挥一大图。大安辇屏,又呼九龙辇。神宗为太皇太后特置,其工巧不可胜言。上曰:“亦须郭熙画。”屏风仍设少色,先子如期了,上极爱之。
玉堂屏风,神宗既新尚书省枢密院,又鼎新禁中诸天宇。如玉堂成,特遣中贵张士良传圣旨,以为翰苑摛藻之地,卿有子读书,宜与着意画。先子斋嘿数日,一挥而成。其景春山也,春情之融冶,物态之欣豫,观者怡然如在四明天姥之境。苏子瞻诗所谓“玉堂昼掩春日闲,中有郭公画春山。鸣鸠乳燕初睡起,白波青嶂非人间。”盖摭实言情,撮其大要。
政和丁酉春,思提举成都秦凤蕳郭等路榷茶盐事,奏计到阙于三月二日,垂拱殿登对。思立榻前,立未正,圣上顾而问曰:“熙之子?”臣思即对:“先臣熙遭遇神宗近二十年。”语未毕,上又曰:“神宗极喜卿父。”臣思再对:“廿年遭遇神宗,具被眷顾恩赐,宠赉在流辈无与比者。”上又曰:“是是,神考极喜之,至今禁中殿阁尽是卿父画,画得全是李成。”臣思因对:“先臣熙感圣语及此,没有余荣极矣,自陛下临御以来,四方万里,尽闻陛下天才圣学,无所不能,无所不精,举家团坐,未尝不叹恨先臣早世,不得今日更遭遇陛下。”上又曰:“神宗极爱卿父画。”臣思再再三三复感荷圣恩。下殿谢时,思蒙恩赐金紫续对,又蒙特恩面谕除思直秘阁,思今日考阅先子遗编,披奉手泽,见宁丰间神宗所以加奖恩锡事,至稠叠如锡带、如升官、如奉使颁衣、如常常及赐,皆不可胜纪。亦太平盛事臣子遭遇,亦世之所共仰者也。其余有可述,并臣庶家有先子笔者,不可具载,但显者列之。
翰林郭公,字淳夫,河阳温县人。生有异性,才爽过人。事亲孝,居家睦。处乡里立节尚气,重然诺,不妄交游。喜泉石,安畎亩,不学而小笔精绝。为朋旧求讨,遂寖有名。既壮,公卿交召,日不暇给。迄达神宗天听,召入翰林,受眷被知,评在天下第一。光凝世居洛,先考与公布衣之旧,故自儿童时已知公名,熟公行。及前岁被命守蜀,又得从公之子思游,因获窥公家集。见公所蓄嘉祐、治平、元丰以来,崇公巨儒诗歌赞记,并公平日讲论小笔范式,粲然盈编。厥题曰《郭氏林泉高致》,具载公之潜德懿行。洎神宗奖遇,与所知天下贤公卿士大夫,因一览便令人洒然起物外烟霞之想,真可谓林泉之高致矣。思,元丰中太学名进士,五年壬戌高等赐第。博学多才,自结圣知,读此集则所以发扬幽懿,摅说履素,亦可谓善论撰先人之德美矣。其诸孙亦楚楚出头角有文采,郭氏门户之大,未易可量也。时政和七年四月二十一日中大夫翰林学士兼修国史赐紫金鱼袋河南许光凝书。
《林泉高致》:中国北宋时期论山水画创作的重要专著。《林泉高致》产生在中国山水画充分成熟的时期,集中地论述了有关自然美与山水画的许多基本问题。
北宋时期论山水画创作的重要专著。作者郭熙,字淳夫,河阳温县(今河南 温县)人,著名画家。《林泉高致》6篇,由郭思编述其父郭熙的创作经验和艺术见解而成。
《林泉高致》产生在中国山水画充分成熟的时期,集中地论述了有关自然美与山水画的许多基本问题。
郭熙认为,山石林泉胜景是“君子”所向往的,但他们不愿因渴慕自然风光而远离君、亲,面对山水画就可以“不下堂筵,坐穷泉壑”,充分领略自然山水的美,以解决“君子”厌烦世俗事务而又留恋功名的矛盾。
用观画代替欣赏自然真景的所谓“卧游”的思想,早在南朝的宗炳就已提出。但宗炳是谢绝仕途的隐士,而郭熙却是为宫廷服务的山水画家。因此他对自然美的看法,既不同于宗炳,也不同于以纵情山水求得精神解脱的文人画家。
在绘画理论史上,郭熙最早明确而具体地提出,山水画家应当努力创造一种美的境界,使观者“如真在此山中”,产生可游、可居的感觉,得到精神上的满足。同时,境界的创造,又与表现山川“意态”的美不能分离,所谓“春山淡冶而如笑”、“冬山惨淡而如睡”等说法,表明郭熙看到了山水的“意态”美,同人的感情与自然景物的交流密切相关。他和同时代的苏轼,都看到了诗画在意境上的相通点。郭熙还强调画家不应单纯模仿一家一派,也不应拘泥于一时一地的景色,而应“饱游饫看”,广泛摄取山水美的“精粹”,而后加以熔铸创造,这和西方绘画中强调实景写生很不相同。郭熙在探求山水画的艺术美的过程中创立了“三远”说,即高远、深远、平远,在理论上阐明了中国山水画所特有的三种不同的空间处理和由此产生的意境美、章法美。
《林泉高致》的理论亮点大致如下:
其一,郭熙、郭思父子首次热情而深入地探讨了水墨山水画的本源问题,明确归宗于儒学。
其二,郭熙认为山水画家只有涵养扩充、观览淳熟、经历众多、采撷精粹才能“掇景于烟霞之表,发兴于溪山之颠。实则是对画家综合素质的具体、高标准要求,不见于此前画论,之后,董其昌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盖可溯源至此。
其三,郭熙提出的画山水时“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观不仅是对南朝姚最《续画品》“心师造化”,唐代张璪“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等相似观念的创造性发挥,而且强调了画山水时亲身深入自然山水中作仔细、认真、全面、深切体察,把握自然山水意度以资绘画的极端重要性,内涵极为丰富深刻。
其四,郭熙首次提出画山水时应有大局、整体观念,从中央、大处、近处着手,间及边角、小处、远处,不为细节束缚。
其五,郭熙于画论史中首次提出“平远”、“高远”、“深远”“三远”法,并一一作出简明释义。不但涉及山水画主(画家)、客体(自然山水)之间的视点、视角、视域转换问题,也关系到绘画作品的立意、构思、布局、透视等方面,既深刻独到、明白清晰,又颇具概括性、包容性、模糊性与可延展性,对后世山水画衍化中的取景、构图等核心问题具有规范性意义。
其六,郭熙提出的“三大”(即“山大于木,木大于人”)是对前此山水画论表现自然山水真实的技术性手段中比例问题的进一步思考与规范,以前比例问题只涉及山水树石等自然物象,郭熙首次将人与山、林、木的比例关系纳入动态系统中,提出了一套切实可行的程式与法度,意义重大。
其七,盖由于郭熙深爱自然山水,与之须臾难分,真山水在郭熙心眼里完全是一个拟人化了的知己,形影相吊,不离不弃,仿佛山水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都会牵动他的心扉,因而在作水墨山水画理论表达时,处处透露出“逍遥”“齐物”之思,常采取拟人方式说理,生动形象、亲切细腻,令人味之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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